他深深吸了口气,堪堪压了压发酸的眼眶,在榻边悄悄坐下。
素净的日光映在陶颂面上,他安安稳稳地闭着眼,笔描刀刻般的面容更加凌厉了几分。
他本就生了一张清冷的脸,若是不笑时,总是冷冰冰的,无端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可笑起来,又仿佛春日里的一抹新月,又明净又澄澈。
喻识益发难过得厉害,心下像被人划了许多刀,有些入骨的疼。
他分神去平复心绪,锦被下却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握住了他。
陶颂睁开一只眼,有些调皮地笑了笑,又抓紧喻识的手:干嘛一直坐在我旁边,又什么都不做呀?
他眸中有几分促狭:我有那么好看吗?你一直盯着看。
喻识压下一心汹涌的悲怆,故作无事:原来你醒着。
你离我这么近我还不醒,那师父这些年可白教我了。
他握了握喻识的手,放进被子里捂着:手怎么这样凉?今日天冷了?
喻识不答话,只轻声道:原是我吵醒你了,你再睡会儿吧。
喻识没有抽回手躲开,陶颂已有些意外,闻言又笑笑:你在这里,我哪里还睡得着?
喻识听着他同平素一样的调笑,又想起崔淩的话,一时心尖上疼得很,有些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假象,慌忙低头掩住了神色。
陶颂不由收了些笑意:剑修?
喻识缓了口气,抬眼勉强笑了笑:还睡吗?不睡的话,吃点新鲜果子?
喻识去端碟子,陶颂却偏了偏头:看着是你喜欢的东西,想来是阿淩专门给你的。他又笑了笑:我不大舒服,也没有胃口,你都吃了吧。
还不大舒服么?喻识有些揪心。
本来好好的,也不知道阿淩给我怎么治的。陶颂稍微动了动,背后被那只猫划的口子好像又开始疼了,折腾得我昨夜也没睡好。
喻识悬心不已,又不好表露什么,肺腑间心潮起伏不已,往素能寻出一百句话讲,现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陶颂瞧着他沉默不言,一时只担心自己说重了,又描补道:其实不怎么疼的,我怕你不心疼我,才故意这么说的。阿淩也看过了,我没事的。
喻识愈发难过,看见陶颂浑然不觉,甚至又笑了笑,眼眶狠狠一酸,满心满肺的冲动直涌上来。
他一手覆上陶颂肩膀:陶颂
陶颂起了些犹疑,还没答话,喻识便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上来。
日光明澈,清晨尚有些寒凉之气,给这光线笼上一层苍白。房间内漂浮着细小的微尘,四下默然而悄寂。
陶颂有些不明所以,但喻识搭在他肩上的手都在颤抖,白皙的面庞距他近在咫尺,双眼紧紧闭着,但眼睫微动,虽然看得出用力克制,但眼角仍悄然渗出点点泪光。
陶颂心底里稍稍一沉,伸出手轻轻搂住了他。
这一次几乎没有任何缠绵可言,喻识十分生涩,却认真而激烈,丝毫没有压抑想与陶颂亲近的心思。陶颂多少被他咬痛了些,勉强顺着他的力道轻柔地回应,到后来已渐渐几近安抚。
陶颂缓缓地抚着他的后背,喻识乌黑的长发便搭在他手上,从随着身体颤动,到渐渐平复下来。
陶颂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唇,终于能稍稍支起他些。
光影朦胧而虚浮,喻识半垂着眼眸,面色有些白,眼角添了几色微红。
陶颂轻轻唤了他一声:喻识。
相识至今,陶颂还从未喊过他的名字。
喻识心下悲痛,只恨不能回溯之前的时日,再多与他亲近一二。
他被这一声唤得回神了些许,又听得陶颂温和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这柔和的问话一下子击在他心底最深处,喻识险些要控制不住地开口,但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能告诉陶颂什么?
告诉陶颂,崔淩只能暂时压住你体内的毒,这是牵机散,是宋持在根本也解不了的毒,是随时可能发作的毒,是发作之后谁也不能保证是死是活是疯是傻的毒?
崔淩晨起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这应当是那夜在栖枫山中的毒。牵机散是控制妖兽之物,有人投了牵机散,想引妖兽发狂,让情势混乱。
最可能的人,便是在追捕之中,逃向那里去的尚渊。
此毒变化万千,若是知晓详细的配制手法,或许还有一解。
但尚渊已经死了。
崔淩昨夜便安排了人查,消息递回得如此之快,喻识便料到,一定是尚渊所在之处已没有什么严密的隐瞒防备。人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
那夜他远远望了一眼尚渊,便知道,尚渊十有八九,宁可自尽也不会开口。
鲛人一族,上古秘术,苍海玉的密辛,曲桑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仙门百家只能去撬开尚渊的嘴了。
只是喻识并未想到,尚渊会自尽得如此之快。尚渊是做事会留一线的性子,应当至少会撑到他拿着书信证据前去燕华对峙,搏上一搏,看看能否再有一线转圜生机。
可他确实是死了。
喻识到今日才猛然想起,那夜山间,尚渊看着他与陶颂时,为何会有那般玩味的眼神。
众人都未看出来,只有尚渊知道。
陶颂被猫妖划了深深一道,毒素开始入体,从那时起,便已不知还能活到几时。
第85章青江其五
喻识不着痕迹地避开陶颂的目光,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想着说辞。
陶颂瞧着他,眸色越来越深:剑修,是不是我......
是尚渊自尽了。喻识实在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只好随手捡了个刚得知的消息。
陶颂握起他的手,心底里仍是犹疑:你这样难过?
喻识心下复杂,只好顺着他的话点头:......毕竟是自小看着我长大之人,如今我熟悉之人皆不在了,想起他到底还有几分......我想杀了他,但终究又与寻常仇家不同......
这般说着,喻识倒真起了三分感喟。
天光自雕花镂空的窗格漫入,他默了默,握着陶颂温暖的手,只觉得人世茫茫,一身苍凉。
他有些愣怔,却察觉陶颂动了动,随即一个温热的怀抱拥住了他。
陶颂抱住他,一头乌发蹭在他脸颊上,温温痒痒的。他松松地环住喻识的腰:剑修,你还有我呢。
清晨的风轻盈地探进来,喻识肺腑间翻起一股暖流,顷刻间,却又漫上无边无垠的悲痛。
喻识想落泪,却又深觉现下还不到哭的时候,他深深缓了一口气,压下一腔心潮,双手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贴着陶颂的后背,又起了些担忧:让我看看你身上的口子。
陶颂按住他的手臂:已经好了,不必看了。
喻识动了动,陶颂便不怀好意地笑笑:剑修,大早上就要扯旁人衣裳么?
他稍稍起身,气息便落在喻识耳际,一起一伏,十分磨人。
喻识怕痒,耳根又不自觉地红了,但此番不知是哪里开了窍,倒不再躲了,伸手扯开了他玄色的衣带:你又算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