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喻识悄悄抬起一条眼缝,只瞧见陶颂又乖乖坐好了,带子系得端端正正,水汽蒸腾,草药幽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在喻识心头出现,他又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能这么心平气和的?
陶颂不仅心平气和,还有几分神清气爽。
他笑了笑,又歪歪头:剑修,这才哪儿到哪儿?
喻识老脸一红,再站不下去了,拔腿窜了出去。
自屏风后跑出来,又觉得甚为不满:每回亲近完,都是自己跑出来,好像受欺负了似的。
下回他得好好欺负陶颂一把,也让他落荒而逃。
技不如人的喻识坐在床沿上盘算了片刻,窗外雨声惶惶,他扑通扑通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陶颂也不动了,房间内一时静默,喻识心头一空,沉沉压着的事便又浮现上来。
这般沉默也未持续太久,便响起了叩门声:前辈,阿颂出来了么?
崔淩端着一碗药进来:我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还要行一次针。
喻识方将心下之事盘算一遍,见他如此说,正好寻到时机:那你先行针,我去看看慕祁。
小孩子背书呢,瞧着聪明得很。崔淩笑笑说了一句,望见喻识出门,却转瞬沉下眼眸。
阿颂......崔淩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屏风后静了一瞬,陶颂声音沉沉:有些事,剑修是想亲手解决的。他知道得多,却不肯和我说。
陶颂又默了默:我明白他不想牵连我。我明日找个时机,与他说一说。
崔淩不免担心:我知道的事情,今儿下午就全都和你说了。你也......他又叮嘱:我在翻看医书遗卷了,有几个法子可以试试,你自个儿一定要当心些。
多谢你。陶颂简洁明了。
檐下簌簌地落着雨,庭中花木歪斜,木芙蓉花的花瓣零零散散碎了一地,随着水流四下飘散。
喻识于檐下立了片刻,稳了稳心思,敛藏起气息,飞快地向崔淩议事之处行去。
殿中果然一声不闻,只有一个素净弟子于殿中看守着。
喻识自乾坤袋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悄悄打开一条缝。
这是封弦搞出的迷药,无声无味,无痕无迹,比符咒还保险。
他服了丹药,这迷药对他并没有什么作用,然殿中弟子不过闻了片刻,便倒头睡了过去。
第89章秋雨其一
殿中烛火莹莹,九转烛台的火光交映,于殿内雕漆绘彩的廷柱上投下巍峨的影子。
初秋落了雨,夜色已有些凉,寒意自帘外探入,在空阔的大殿内游走。
喻识轻轻捏诀,刚刚用过纸页霎时燃尽。他细细查过一遭儿,见桌案上完好如初,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才毫无声息地,又从窗子处溜出去。
殿中的弟子歪着头,睡得不省人事。
喻识瞧他一眼,解了气息,自殿门处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似乎是药劲儿有点猛,这弟子依旧毫无察觉。
喻识心道,再进来看一遭儿果然是对的,封弦这药是对付人的,也没轻没重,别真伤着了孩子。
他走到那弟子近前,拍了拍,又喊了喊,这弟子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
他自沉沉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喻识近在眼前,吓得手足无措:喻喻前辈我
喻识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眨眨眼:别怕,我不和你家少城主说。
那弟子不由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错开喻识乌亮的眼眸:让前辈见笑了,我弟子不该睡的。
说着,又有些疑惑地嘀咕:我怎么就睡着了
喻识扶他起来,十分自然地托住他手腕,探了探脉息,见并无大碍,亦并无痕迹,方安心下来。
他笑笑:长夜漫漫,大晚上的,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想是无聊了。
崔淩这殿中想是没有什么机要,喻识上次来,便发觉此处无任何严密的符咒,想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理事之处。
于此处看守的弟子,自然也不会修为多高,资历多深。
这年轻弟子再次羞惭:是弟子心性不足,此等小事也做不好,弟子知错,以后都不敢了。
喻识只温和笑道:不必和我这样说话。想必你家少城主御下极严,看把你紧张的。
说罢,又重复了一遍:你放心,我不和他说。
多多谢前辈。那弟子脸皮薄,错开喻识笑吟吟的眼眸,想了想,又试探问道,敢问前辈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喻识摊摊手:我迷路了。
那弟子不由一怔。
喻识有些无奈:青江城着实壮美,这亭台楼阁各处耸立,高大巍峨,却都长成一个样子,回廊也又多又长又绕。我本来想去找长瀛的,摸着摸着,就摸到这儿来了。
他又笑了笑:我认得这里,就想进来找个人问问,谁想到一进来,就正瞧见你在这儿睡着。
那弟子再次脸红:让前辈笑话了。
他就也不再盘问,给喻识一五一十地指明了路。
喻识见他说话条理清晰,细致周全,心下也起了些赞许。想来能到少城主近前做事,也果真是稳妥之人。
正要离开,却忽然瞧见这人有些欲言又止。
喻识住了脚:还有什么事么?
这弟子吞吞吐吐,半晌却低声道了句:前辈您和话本子上写得不大一样,我还以为没没想到前辈是个如此温和之人
喻识念起上辈子看过的各种编排,隔了一世之后,现下回想,只觉得好笑。
他拍了拍这弟子肩头,随意道:你是青江的弟子,我又不打算动你,自然温和。
这弟子心头一颤,不知是被喻识拍的,还是被这话说的。他蓦然察觉,眼前这人生得再如何文气,壳子里头还是当年威震四海的天下第一剑修。
如今虽然不是了,但结了个道侣,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厉害剑修。
据说他道侣前些日子修为大成,想来那个数二也能就此去掉,已是天下第一剑修了。
这弟子心下不知起了些什么复杂感受,有些羡慕,有些祝福,却又有些微酸涩的失落。
他年岁尚轻,经历也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念头,瞧了瞧喻识清俊的身影,又垂下头去,复低声道:前辈,我我自入道以来便常听前辈的故事,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就是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末了只道:前辈没死,真是好事。
喻识不妨他说出这些话来,也并不懂他究竟何意,只端出照顾后辈的温和笑意,鼓励地拍了拍他。
那弟子肩上一空,喻识已抬脚走了。
他于原地愣怔了片刻,不由骂了自己两句,清醒下来,又收起一片杂乱,安心看守着殿内。
喻识行出几步,廊庑曲折幽深,雨声匝地,他耳畔惶然,一时亦起了几分愣怔:他活着回来了,有多少人会像这个弟子一般,真心实意地觉着,是好事呢?
年轻人涉世未深,心思总是干干净净的。
陶颂经过些世事了,但对他的心思,依旧纯净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