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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们无声地潜入了彼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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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声地潜入了彼此的世界

2017年12月

暮怀君似乎很喜欢路遣。

“老师,你平常在学校吗,你的办公室在哪里?你上什么课,我来听!”

路遣裹了裹围巾,回答道:“我平常在家,没有办公室,也不上课。”

“为什么?”

“我是研究员。”

“研究员?”

“就是专门写论文的,两年后,达到指标,才算讲师。”

暮怀君转头,看着路遣。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坐冷板凳。平常没什么事,院里的老师也不太认识。”

路遣似乎在笑,语气里有点自嘲。

“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不一定。通常周四,来开会。”路遣看向远处,企图回避身旁的目光。

“那以后开完会,我来找老师吃饭好不好?”开完会,天已黑,让他一个人冷清清地离开,实在有些凄凉。

路遣低头,正巧对上暮怀君的眼,他迟疑了一阵,才说:“嗯…好。”

获得允许,暮怀君高兴地跳起来:“那我每周都来找老师!我周四下午没课,在教学楼下面等你!”

怎样都无所谓,路遣只是不忍心拒绝。

不如说,他也有些痴迷了。想看暮怀君笑,想听暮怀君说话,想从暮怀君琉璃色的期待里满足身为“老师”的虚荣心。

周四的下午,暮怀君果然在学院楼底下等他。

暮怀君穿着枣红色的过膝大衣,围了条厚厚的蓝格围巾,站在一棵青松下面。他的脸很白,双颊冻得通红。这组配色,像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他招手,用嘴型呼唤:老、师。

路遣走去树下。

暮怀君绽开笑容:“老师,我想去教职工食堂!”

路遣动摇了一下,随后才答应:“好。”

“太好了,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去过没有?”

“也没有。”

到了食堂,路遣把卡拿出来:“怀君,你去选菜吧,我坐在这里等你。”

“不一起吗?”

“我去窗口看看别的。”

“西餐吃不吃?你看那边。”

“嗯,就吃那个吧。”

“我去排队,老师坐着。”

暮怀君从路遣选择的座位和态度,察觉出某种微妙的气氛。于是迅速点了两份牛排套餐,拿上号码牌入座。

“谢谢老师,”暮怀君一边说,一边把卡座上的帘子放下,遮住两人的身影。“老师,不愿意来食堂吗?”

路遣摇摇头:“不想遇见熟人。”

暮怀君攥着路遣的卡,生出一股别样的快意。

“老师,哈……”暮怀君仰起头,张开嘴,白气从他嘴里冒出。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不一会儿,暮怀君的睫毛上就覆盖上了一层莹莹的雪花。

“快躲进来。”路遣撑开伞。

“啊……”暮怀君还是张着嘴接雪花,含含糊糊地说:“不要钱的雪花冰。”

路遣后退一步,站在暮怀君身后,为他撑伞。

落在少年睫毛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滴,好像泪水;橙黄的路灯打在他光洁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抹茶味的,老师要不要尝一点。”暮怀君抬起手臂,衣袖上都是雪花。

“伞上有好多,我回家慢慢吃。”

“嘿嘿,那你记得放点果酱。”

“好。”

“我喜欢蓝莓果酱,老师呢?”

“我喜欢抹茶。”

“我是说果酱啦。”

“嗯…草莓吧。”

“嗯,我也喜欢草莓。”暮怀君在心里笑,老师怎么会喜欢草莓果酱呢。不过,老师还从口袋里摸出过kitty呢。

“你是住十号楼吧。”

“嗯。不过我还想和老师待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

“好。”

两人往人少的东南方向走。

大雪静静飘落,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戴上手套吧。”暮怀君摘下自己右手的羊皮手套,递给路遣。

路遣握紧了伞柄:“没关系,你戴吧。”他的关节已经冻红了。

“那我来打伞。”

路遣笑了笑:“没关系,我来打。”

说完,路遣就迈出脚步,又担心自己的步子快了,于是回头招呼:“怀君,走了。”

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他似乎看见,暮怀君眸子里折射出的细微雪光。

暮怀君,正愣愣地看着他。

路遣想再叫一声“怀君”,却失去了勇气。

暮怀君无声地靠近路遣:“老师,你看,后面只有我们的脚印。”

风静默,雪静默,两侧树木安然不动,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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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呼吸。

路遣轻轻地把伞往暮怀君那边侧,轻轻地把目光抚在暮怀君肩膀上。

“老师,不要伞了,我们跑起来吧!”暮怀君跑去前面,喊:“比谁先到古籍所!”

他的声音,很快就埋进了雪里,连同那小小的背影,一并消失于长夜。

暮怀君,这个名字,好像很久之前就刻在路遣的心里了。每呼唤一次,他的心都会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热意。而这三个字的组合,又是那么的悲凉,好像日暮时垂坠在地平线的夕阳,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最后一次努力张望。当余温褪去,剩下的便是无尽长夜。

路遣往古籍所走,越走越快,最后收起伞,跑起来。

暮怀君在铁门前站着,笑道:“好像漫画里的场景。”

路遣走到暮怀君身边,把目光飘到他身后黑幽幽的旧楼,慢慢说:“你知道这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生物、化学的实验楼,现在是古籍所的教室、资料室、办公室。老师,本科的时候在里面上过课吧?”

“嗯。”

“现在古籍所的本科生也在这里。”

一楼的两间教室,还亮着灯。里面坐着个学生。教室里的地上、窗台上、桌上全是书,书柜顶是成箱的资料与古籍。

路遣往里面眇了两眼,感叹:“真是怀念,现在里面坐的人都好小啊。”

“我呢,老师。”

“你呀…你也很小哦。”

暮怀君的心,颤了一下。那句话,有股爱怜的味道。

“老师以前坐哪个位置?”

“我坐倒数北京的夜

2017年12月31号星期日

16点。暮怀君托着脸,从图书馆的窗外望下去。

一层薄雾笼罩在天际,城市泛着冷漠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却也说不上干净,就像蒙了塑料薄膜,闷闷的。

-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暮怀君从口袋里摸出钱夹,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他把外套穿上,风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喂,您好,对。”校门口,暮怀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他面前。

“高铁站。走最快的路。”

他摘下手套,查看信息。

17点15,北京南。商务座。

出票成功。

三个小时之后,暮怀君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北京。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

他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迷离的夜色,给路遣发消息。心是空洞的,却因为期待而膨胀着。从此,他的世界,每一秒都属于路遣。

-你在哪里?

-新中关。

暮怀君一直很聪明。

路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发出伤脑筋的叹息。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宝贝,你慢慢吃。”路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

“待会儿陪我去逛逛衣服。”

“好。”

朔风萧瑟,窗外枯枝发出低沉的冷噎,路遣在玻璃里看着自己和女人的身影,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悄悄仰起头,往外面张望:

暮怀君,该不会站在树下等他吧?

21点30分,路遣把女人送到路边。

红色的小嘴嘟起来:“人家想和你过夜啦!”

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了,说好要一起跨年的。

“抱歉,亲爱的,单位有急事,我今天得赶回去。”他给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吻,“下次到我家,我亲自给你做饭。”

“行了,你也快去高铁站吧。”

“好,到学校给我说一声,别熬夜写论文,宝贝。”

“嗯,知道。再见,明年见,亲爱的。”

临别一吻。

出租车驶离,路遣随即掏出手机给暮怀君打电话:“你在哪?我来找你。”

21点58分,路遣推开咖啡厅的门。

“暮怀君!”

正发呆的暮怀君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故作沉稳:“老师。”实际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遣无奈地说:“走吧。”

暮怀君一看见路遣,之前所有的疑虑与担忧都消失了,他笑起来:“老师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我吃过了。”

“老师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这个点只有路边摊了,行不行?”

“行、行!”路遣跳起来,“带我去吃你学校附近的!”

路遣指了指反方向:“那边近一点。”

“不要,我要吃你以前吃过的,学校门口的。”

路遣拿出手机打车:“我带你去另外一条小吃街,那边东西多。学校门口的都关门了。”

“那我要坐地铁。”暮怀君拉着路遣的袖子:“坐嘛,坐嘛,你看地铁站就在那里。”

路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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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真是摊上了个小祖宗。

暮怀君跟在路遣后面,有底气许多。

“老师,你的地铁卡是怎么办的?”

“我也不清楚,以前学校办的。”

“哦…好厉害哦,北京的地铁卡,毕业了还不会过期。”

路遣笑起来:“这是充值的,可以一直用。”

“你的号码归属地也是北京。”

“嗯,没有换过来。”

“天子脚下,最高学府,很骄傲吧?”

“对呀。”路遣笑了笑。

暮怀君悄悄说,“我刚才本来想坐地铁的,就跟着那些标志,买票,进站,跟着标志,走啊走,刷卡,进站,结果进不了站,才发现自己出站了。奇怪,我就去问引导员,他用头往某个方向点了点,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知道怎么走,就又跟着五颜六色的箭头走一通,导航信号也不好,我重新买了票,还是没进站,就揣着它出来了。”

路遣笑:“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坐地铁。多坐几回就习惯了。你现在会了吗?”

“应该会了,下次我来带你。”

暮怀君的脸有点红,他以为路遣要嘲笑他一番的。于是放心地往下问:“公交车呢,是不是也要办卡?”

“对,最好办一个。”

“一个人两块钱?”

“我记得卡本身是十块钱,然后得先充值个二十块吧。这里是根据里程计费的,上车和下车都要刷卡。”

暮怀君缩在一角,捂住嘴巴嘻嘻笑,笑自己提的蠢问题和路遣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路遣也被旁边的小傻子感染了,他笑着问: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见到你很开心啊,老师,我怕自己跑错地方,也怕你不来见我!”

“要是我不在北京呢?”

“你之前提起过,我就赌了一把。嘿嘿。”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怕你躲我。”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躲得了你呀?”

“我就像老师的变态跟踪狂。”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老师,”暮怀君眯起笑弯的眼,歪头看路遣,“我想见你。”

他们坐地铁到通州,这个点,已经不会再遇见任何熟人。

暮怀君舀起热腾腾的汤,放在嘴边吹。

“12点了。”路遣淡淡地说。

“新年快乐,老师。”

暮怀君,看着路遣,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解读。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路遣身边,就能变得很放松。

“新年快乐,怀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任何理由,也无力深究。暮怀君单纯得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小王子,无忧无虑地张望这美丽的人世间,偶尔闪露出的羞涩与胆怯,让人忍不住保护、捉弄。

馄饨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氤氲了两人的视线。

“怀君,你今天住哪里?”

“我不知道。”

“已经没有回程的动车了。”

“老师呢?”

“我住酒店。”

暮怀君想了想:“我…先打个电话。”

两分钟后,暮怀君告诉路遣:“老师,待会儿司机来接我,我去咖啡店坐会儿等他来。”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说我爸爸正好在这附近办事,可以接我去他们的酒店。”

“那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注意安全。”

什么压抑着,什么宠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控制着。

他们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晚安,老师。”

“晚安。”

风从何处来路遣篇

路遣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念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而,当路遣日后回忆起这座城市时,并没有一丝半缕的乡愁。那些回忆,仿佛玻璃装饰瓶里的世界,板正的过于板正、怪诞的过于怪诞,以至于淹没了少年时代该有的青涩与鲁莽。

“小遣这个学期考得很好,语文数学双百分,其他科目都是a。”

“不错呀,儿子,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自行车!”

“好,爸爸给你买。”

“妈妈也奖励你一个礼物,想要什么?”

“那…一套名人传?”

“好,周末妈妈带你去选。逛完书店,再去吃你喜欢的披萨好吗?”

“谢谢妈妈!对了,妈妈,三年级就要开英语课了,我想去补习英语,李牧子都拿到新概念的教材了。”

“嗯,英语很重要,要早做准备。比起提前学课文,不如去有外教的补习班,多练练口语。将来,你得出国呢。”

“出不出国,要看小遣自己的打算。”

路遣放下碗筷,擦擦嘴:“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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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了附加题,点名了五位必须做的同学,有我一个。”

“真了不起,说明老师很重视小遣。”

“我们小遣文科理科都拿手。”

“我没有向成厉害,他还去学心算和奥数呢,附加题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他的孩子不骄傲而且有危机意识,比同龄人稳重许多。

二年级结束,路遣获得了堪称完美的期末成绩,于是心安理得地度过了整个暑假。

早晨,他坐在阳台上练字,等太阳明晃晃时,邻居的小孩就来敲门找他玩。他们在楼下的空地,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等到太阳热烘烘时,奶奶就下楼叫他们回家吃午饭了。有时路遣去邻居家,有时邻居来他家,大人们都很喜欢有礼貌的小路遣。

小孩子们坐在一起写作业。

“路遣,你真厉害,都用钢笔了。”

“你看他,不会写错字的。”

“你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看,你去书法班了?”

“我爸爸一直要求我写字帖,每天写3页。”路遣笑了笑:“下学期大家都能用了。”

用钢笔写作业,是要班主任特别批准的。只有成绩优异,写字漂亮的人才有这项特权。能握住一支富有光泽的深色笔杆,用的亮闪闪的金属笔尖吸起墨汁,在洁白的纸张上写出带有笔锋的文字,对于低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羡慕的事了。

路遣刚升二年级时,就被特批使用钢笔了。他的课桌上,有令人羡慕的玻璃墨水瓶。一瓶蓝色的,一瓶黑色的。还有成熟稳重的钢笔,被整齐地放置在铁皮文具盒里。其他同学桌子上散落着脏兮兮的橡皮灰,而路遣的桌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路遣有令所有小学生惊叹的特技——不涂改文字。他的作业本,从来不会出现由涂改造成的破洞,所以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本称赞。

路遣,是整洁、认真、规范的代称。

“今天写错了几个字?”

“三个。”

“那打三下。”竹片抽手心。

路遣的父亲向来赏罚分明。男孩子,从小就要扶志气,惯不得。

在父母的教育下,路遣养成了极度自律的生活作息习惯。每天七点起床,十点半睡觉;上午学习、写作业,下午出门玩耍、运动,晚上又回来学习、读课外书,完成父母给他多安排的课业。路遣对电视与游戏丝毫不感兴趣,他从心底对这类东西感到不安与排斥,正像父母时不时给他灌输的那样:谁谁家的小孩,因沉迷电脑游戏而堕落。

堕落,多么可怕的词汇呀。

小升初的入学测试,路遣的成绩不太理想,没有通过意向学校的笔试。

没过几天,父母带着他与几位不熟悉的大人们吃了一顿饭。有叔叔问他,你有什么特长、你英语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再过几天,路遣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录取名单上,并且被分在了尖子班。

路遣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埋头书海,加倍努力。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多,竞争也更大,路遣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过展示栏上。班上每个月按照排名分座位,中间的好位置都被成绩好的占去,他就只能选后排的位置。

初一结束,基本稳定的排名位次逐渐把班上30个人分为几个团体:备受瞩目的精英团,名列前茅并且都是班委,他们聚集在教室中心,占据风从何处来暮怀君篇

暮怀君,没有区别地域的概念。小学,他换了四个地方,五所学校,什么也记不清;初中,爸爸把他送去香港读国际学校,他性格内向,又不喜欢讲英语,嚷着回了家,天天躲在书房看书;高中,他说自己要留在国内学中文,爸爸就把他安排去了一所自由开明的私立,请来台湾的老先生给他单独补习古文。

每一座城市,都在同样的舷窗外排列,也从同样的车窗前流走。没有哪里是去不了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小小的暮怀君,最珍重的就是爸爸,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爸爸。

小朋友们坐在沙滩上,一边堆城堡,一边说着话。

“天泰,你姐姐今天穿的碎花衣服像蝴蝶,真好看。”

梳着麻花辫的西西点头:“我也觉得好看。”

“是君君堂哥设计的哦,沉熙哥喜欢天泰的姐姐吧?”

天泰吐舌头:“谁会喜欢那个丑八怪啦,肯定是她先厚着脸皮找君君堂哥的。”

南茜不理天泰,继续说:“好羡慕哦。君君,你今天穿的也是哥哥设计的衣服吗?”

“不,这是爸爸买的,”暮怀君认真刨沙子,“哥哥不设计小孩的衣服。”

“那你长大就可以穿啦。君君,你以后要继承爸爸的公司吧?”

暮怀君望着碧蓝的大海:“我不知道…”

“肯定是你啦,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小孩。”

西西轻声说:“万一叔叔再找一个呢……?”

天泰严肃起来:“对,就像我爸爸一样,到时候他就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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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一个人了。”

小朋友们都点头,他们是站在天泰那边的。毕竟,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带着闪耀钻石、如妖精一般的成年女性对于稚嫩的他们来说,处处充满危险。

暮怀君问南茜:“你要继承你爸爸的公司吗?”

女孩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应该要吧,妈妈这么说的。不过我也可以自己开公司,不要他的。”

天泰插嘴:“你爸爸肯定不会要你开公司的,你数学只考了95分!”

西西反驳:“怎么能用分数评价人呢!你英语说得有南茜好吗?”这个女孩不考试,她念私塾。

“我会说西班牙语!”天泰是混血。

“君君,你去哪?”

暮怀君拍了拍屁股上的沙:“看孔雀。”

“哪里有孔雀?”

“那边,关在笼子里的。”

天泰夸张地比划:“那边还有五百岁的海龟!”

“真的?我也去!”女孩们都站起来。

暮怀君越走越慢,逐渐落在他们后面,心想:“海龟怎么可能活五百岁…”然后又回味起天泰刚才说过的话:“爸爸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小孩,肯定就不要我了……”

四个小孩离开后,不远处的佣人走过去,把塑料铲都收起来,另一位则抱着外套,跟着孩子们去了植物园。

直到吃完晚饭,暮怀君的心情仍旧很低落。大人们去按摩,小孩们又被放去海滩边玩。

天泰先注意到暮怀君的心不在焉,于是以买烟花为由,带着暮怀君远离了两位女孩。

在细软的沙滩上散散步,暮怀君大概就会开口了。天泰总结的那些女人的伎俩,终于能够传授给别人了。

从这头走到那头,暮怀君一言不发。

天泰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哎……”

听到这声叹息,暮怀君忽然呜咽起来。

天泰凑近看,才发现暮怀君早就泪流满面了。他准备的腹稿全部被暮怀君的眼泪撕碎,手忙脚乱:“喂喂、你别哭啊……”

冷静、冷静,男子汉,是要怎么做来着?

天泰把小外套脱下,战战兢兢地搭在暮怀君颤抖的肩上,然后伸出手摸摸暮怀君柔软的头发。

暮怀君哭得很伤心,连天上的星星都忍不住为他垂泪。

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走啦。”

暮怀君,你真是太脆弱了,现在,我就带你认清男人的嘴脸。

天泰拉着暮怀君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看到大人,他和暮怀君就分别假装自然地贴过去,扮成他们的小孩,直到混进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酒吧内部。

“去找你爸爸。”天泰指挥。

“怎、怎么找?”

“和刚才差不多,假装成走丢的小孩,直接推开包房。”

“我不敢…”

“你还想不想要你爸爸?”

“我爸爸又不一定在这里。”暮怀君嘟嘴。

“他肯定在!”

“在又怎么样?”

“你傻啊暮怀君,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和哪个女人亲热呢。你想让那种女人当你妈妈啊?”

大厅里横七竖八鸡飞狗跳的灯光来回扫射,舞池里的人唱的唱、喊的喊,妖冶的女人在台上摆动着白花花的胸部,钱从四面八方撒过来。

暮怀君蹲在一棵装饰树下:“我想吐……”

天泰见势不妙,抓起暮怀君的手:“撤退!”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孩精疲力竭。

“今天的行动,失败。”

暮怀君笑了笑:“但是很好玩。”

天泰叉着腰,横到暮怀君前面:“我可是认真带你去找你爸爸的!”

“我知道啦,谢谢你,天泰。”

“今天是秘密行动哦。”

“嗯!”暮怀君笑起来,没有一点哭过的悲哀在脸上。

“几点了?”

“不知道,好像很晚了,我们跑着回去吧。”

“嗯!”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跑起来。

回到酒店,几位家长都聚在大堂。

暮院林最先站起来:“怀君!”

“爸爸。”

暮院林扑过去抱住他儿子,额上的汗水浸湿了暮怀君的衣服。

“对不起,爸爸。”

暮院林埋着头:“回来就好。”

另一边,天泰的两个女佣喜极而泣:“吓死我们了,天泰小祖宗!”

天泰跺跺脚:“你们好烦。”

西西爸爸点了一根烟,给警察说明情况。

西西妈妈和南茜妈妈缓和气氛:“好、好,回来就好。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暮怀君环顾一圈,唯独没看见天泰的父母和姐姐。

“你要不要来我们房间睡?”

天泰摇摇头:“不用。”自己上楼去了。

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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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暮怀君吓得发抖,爸爸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他全名。

“就、就在附近散步……”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父亲那张恐怖的脸。

“说实话。”

“……”

“不说,就这样到天亮。”暮院林点燃一根烟:“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暮怀君含着眼泪发抖,他冷得要命。

“我、我们约定好的。对不起,爸爸,我错了,下次不会乱跑了……”

暮院林不说话。

空调的冷风直对着暮怀君吹,他浑身都冻出了鸡皮疙瘩。

“站好!”

暮怀君咬着嘴。

“我再问你一遍,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很快屈服于父亲的威严:“酒吧……”

“去酒吧干什么?”

“我好奇,我让他带我去的……”

“说实话。”

“呜,他带我去的……”

“去做什么?”

“……他说他爸爸在里面,玩女人,带我去,找。”这句话,暮怀君讲述得很冷静。他的脸色素白,嘴唇乌紫,内心的某处,他这么相信。

暮院林冷笑,解开领带扔到地上。

“过来。”

剩下的事,暮怀君不记得了。又或许,他记得太过清楚,以至于清楚得遗忘。

天泰暮色下的低语

2018年1月

“老师,今天去吃你之前说的那家店吧。”

“好。”路遣抬头看向暮怀君,笑了笑:“你在这里啊。”

暮怀君穿着深蓝色的大衣,坐在对面建筑物的窗台上,像一只嵌在标本里的精灵。

“小心点。”路遣见暮怀君要往下跳,走过去,举起双手要接他。

暮怀君漆黑的双眸里,倒影出他的湖蓝色大衣。幽蓝的眼眸闪了闪,随后黯淡下来。

路遣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下来,我接着你。”

暮怀君抿抿嘴:“你得接住啊。”

路遣点头。

暮怀君俯下身,伸出双手,有些害怕的样子。

路遣走近,笑着张开双手:“来。”

暮怀君闭眼,像一只小鸟,轻盈地扑下去。

路遣稳稳地抱住了他,暮怀君软在路遣怀里,畅快地笑起来:“哈哈哈……”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一跳就上去了!”

“下来就不敢了?”

“嗯。”暮怀君边喘边笑,亮晶晶的眼眸,漾着静谧的水光。

两人从办公楼背后的小道离开,从东南门出校,身影与夕阳一同沉入大地的阴影中。

他们似乎已习惯于在暮色下会面,在昏黄的光影里相视而笑,朝无人知晓的地方前进。

“老师,你的家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买了房子,但是老家不在这里。”

“那老师在来这里念大学之前,都是在老家吗?”

“嗯。”

“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想家?”

“还好,没有很眷恋。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换过好多城市,好多房子。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城市?”

“在海边,风很大。”路遣笑了笑,他一时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事物可说。

“我小时后有一段时间,也住在海边呢。我们,在海边玩沙、打排球,那里有很多白色的洋房…有酒店、绿孔雀、五百岁的海龟会和我击掌,闪烁的灯光让我摔倒,很冷很冷的空调吹得我全身都是鸡皮疙瘩,玻璃的落地窗湿乎乎…”暮怀君越说越混乱,他的脸红起来,惶恐而忧惧。“老师……怎么还没有到啊!”

路遣看一眼暮怀君:“就快到了。”

“快点走到亮的地方去!”暮怀君抓住路遣的手,“跑起来吧!”

他们跑出小路,来到校门口的大马路上。

路遣指着远处的红绿灯:“直走,前面右转。”

暮怀君站在路灯下,盯着路遣看。

“老师!”

“嗯,我在。”

暮怀君疲惫地笑了笑,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

“慢慢走过去吧。”路遣说。

“嗯。”

市区的老巷子里,藏着一家日式餐厅。

路遣给暮怀君倒茶:“走累了吧。”

“老师,你小时候过得有趣吗。”暮怀君靠在墙角的位置,懒懒地看着路遣。那盏小小的暖黄灯光,把他衬得很怀旧,很苍白。

路遣喝了一口水,低头看杯里微微浮动的茶叶:“白天上课,晚上写作业,周末出去玩,和普通小孩一样。”

“你成绩很好吧?”

“还可以,但不是最好的。”

“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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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不是很严格?”

“他们工作很忙,但很关心我。”

暮怀君点点头:“有没有好朋友?”

“有啊,那时候邻里之间经常窜门。我记得我对面那家人要搬走时,他家小孩给了我好多零食。我那时伤心得哭了。有盒威化饼干,我吃了一块,就再也舍不得吃,后来受潮了,只能扔掉。”

“你们平时会玩什么游戏?”

“弹珠、卡片之类的。学校门口有干脆面嘛,我们会搜集里面的英雄卡。那时候还喜欢看漫画,谁要是带来一本,都是在全班传阅的。”

暮怀君笑着:“真有趣…我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好像哪里都是一样的。”

菜上齐了。

“老师,我没记错的话,你平常在家是分餐制吧。”

“嗯。”

“我们用公筷。”

“好的。”

路遣把赠送的布丁推到暮怀君面前:“这个你吃吧。”

暮怀君客气道:“老师,你先尝一点。”

“你吃剩下的,我再吃。”

暮怀君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向路遣。而路遣的双眸,平静如潭水,不透出一点情愫。

“那我全部吃掉咯。”

“你吃吧。”

暮怀君低下头,那盏小小的布丁,好似金色的满月。勺子舀下去,缺了一口,变成上弦月。嗯,甜甜的。

“老师,喜不喜欢吃甜食?”

路遣笑了笑:“喜欢。”

暮怀君似乎听到了意想不到的满意答复,眼睛一闪,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喜欢甜食!小山家的抹茶巴菲很好吃,oo的树莓舒芙蕾搭配香草冰淇淋也很棒,李先生家的蜂蜜蛋糕虽然在网上很有人气,但最好吃的其实是其貌不扬的海盐面包……”

“小山家的抹茶,最早是开在南路小区的居民楼里。”

“对对!我之前去的时候,已经搬走了,我辗转了两个地方,才在商场找到新店的。”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下次去尝一尝。”

“他家还有季节限定的草莓蛋糕哦,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

暮怀君之前的疲惫与忧郁终于一扫而尽,他很快吃完了布丁,开始吃寿司。

“老师喜不喜欢鹅肝?”

“嗯,鹅肝在口腔里化开的感觉,还不错。”

“我这辈子没吃过比鹅肝更难吃的东西!那刺身呢?”

“也吃。我不挑食的。”

“我总担心里面有寄生虫。还有,凡是带腥味的食物我都拒绝。”

“像是羊肉之类的?”

“嗯…主要还是看烹饪技术。没有怪味的话,我可以尝一点。”

“这个寿司呢?”路遣指了指上面的生鱼片。

暮怀君表情复杂地摇摇头。

“你把海苔吃掉吧,我吃剩下的。”路遣刚才就发现了,暮怀君在悄悄分离寿司上的海苔。

“可以吗?”

“嗯。”

暮怀君很不优雅地把寿司拆散,夹走海苔,送进自己嘴里。

路遣无奈地笑了笑,把暮怀君弄散的米粒与生鱼片吃下。

暮怀君小动物一样的双眼,微微闪烁,浮出满足的光影。他靠在位置上,眯着眼:“我吃饱了。”

“就吃这么点,是不好吃吗?这虾要不要?”

暮怀君看了看乌冬面上漂亮的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路遣拿起公筷,把三只虾都夹给暮怀君。

“老师也吃。”

“你都吃掉吧。”

暮怀君还是还了一只虾回去。

“这家店……”说了一半,暮怀君又不说了。

“不合你口味吧。”

“唔,还好。”

“那就是不太行了。”路遣笑笑。

“这些食材,都是全国统一的配置。”暮怀君吃得出来好坏。

“的确是,只有虾还勉强。这家店好像换老板了。以前是日本人,客人也几乎是日本人。我们这些学日语的,常常跑来这里吃饭,和老板练口语。那马路对面,就是个培训班。”

“哦,我知道,我也去楼上听过课。不过我现在遇见的老师,和你那时候的肯定不一样了吧。”

“我们外教是老头子,教完我们就回国了。他家是在北海道开温泉旅馆的……”

暮怀君看着昏暗灯光下的路遣,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路遣,长得端正而严肃,气质与那些老教授相似,温和中带着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但当他说起话来时,就会笑,眼神里、语气里,举手投足,都透出股少年气。

暮怀君被路遣浑然一体的气质深深吸引。那份来自年长男人的温柔与稳重,让暮怀君充满安全感。好像温柔的暮色,轻轻包裹着他,带他进入甜美的梦乡。

“老师。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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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

暮怀君笑了笑:“嗯。下学期,可以继续找你吗?”

“可以啊。”

“那时候,总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吧。”暮怀君的眼里,有些惆怅与无奈。

路遣目光沉沉,没有波澜。

心跳是宇宙的爱语

2018年1月寒假

“爸爸。”暮怀君的脸红扑扑的。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在酒店门前站着,手里拿了一支红玫瑰。

“欢迎回来,怀君。”

暮怀君接过花,扑进男人怀里:“谢谢爸爸!”

“暮总,那我就先把怀君的行李放回家,待会儿再把车开过来。”

“不用,你今天也辛苦,就直接回去吧。”

“好,谢谢暮总,我先回了。”司机把车钥匙给暮院林。

暮怀君很有礼貌地挥挥手:“李叔叔再见。”

“再见、再见。”司机的眼神是躲闪的。

酒店门口成排的小喷泉,在灯光下咕噜噜冒着,与水池里的倒影相互呼应。棕榈树映着皎白的月光,绿油油的细草在晚风里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走吧,先进去吃点东西。”

“我好困啊,只想睡觉…”暮怀君把玫瑰花贴在鼻子下,企图提神醒脑。

“是谁说想吃海鲜烩饭的?”

“那我就吃一口。”暮怀君笑笑。

由于航班延误,暮怀君到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餐厅只有暮院林定的包房还亮着灯。

“爸爸,我们坐外面吧!”暮怀君推开玻璃门,选了一个看得见远处的好位置。“我要坐这里!”

服务生有些为难:“这位先生…这个时间…”

另一位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使了个眼神。

“好的,我们马上给您安排。”

“这是烛台?可以点蜡烛吗?我想吃烛光晚餐!”暮怀君看到楼上的风景,一点也不困了。

“怀君,人家都下班了,就专门等我们呢。”

“没事的,先生,我们马上安排。”

暮怀君得意地笑了笑,坐去沙发上:“爸爸,你也坐。”

“这个学期怎么样啊?”

“还行,今年下雪,特别冷。雪化了会结冰,凝固在路边,水晶一样,很好看。”

“读了些什么书?”

暮怀君想了想:“基本都是专业书,诗啊词啊之类的。闲书也看了些,汪曾祺、郁达夫、胡适、周作人、谷崎润一郎…哦对了,老师还叫我们写诗,我写了一个星期,对丈平仄简直想破了脑袋。我自己觉得写得很好,但分数并不高。后来发给章老师看,他夸我呢,说明我写得也不差。”

暮院林点点头:“不错,有收获。”他握住暮怀君的手,问:“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好得很!我一直住宿舍,很少去租的房子里。”暮怀君看向远处:“我早就不像中学那样了。”

“好、好,爸爸知道你很独立。那这个假期,要不要给你一支团队带带?财务让黄阿姨教你,业务让孟哥哥教你。你就试试,当个小暮总?”

暮怀君笑着撒娇:“我不要!我要和爸爸去新西兰。”

暮院林宠溺地摸摸儿子的头:“你这不和原来一样嘛。”他看着暮怀君,眼里藏着数不尽的爱语。

沉沉天幕点缀着漫天星辰,花园里的小河静静流淌。

晚风带走白日的喧哗,夜色抹去世俗的规则。

轻轻贴上他的嘴唇,熟悉的味道在身体里蔓延开。抱着彼此倾听心跳,好像来自宇宙的呢喃。

还有什么渴求?我只愿你平安健康,开心快乐。我愿把所有爱的形式给予你一人,作你坚强的后盾,也作你无可取代的依靠。想牢牢把你圈在怀里,也想让你自由飞翔。怕你成长,也怕你远离。

暮怀君看着暮院林,父亲那深沉的忧愁与爱怜,让他心痛,也让他沉醉。

“爸爸,我爱你…”暮怀君,不敢直视父亲的眼,于是闭着眼,感受带着甜蜜红酒味的温热呼吸。好像自我暗示的咒语,好像谦卑恐惧的忏悔,暮怀君的睫毛轻颤着,希望褴褛的心脏不要再被风吹出悲鸣。

暮院林在暮怀君额上落下一吻,他的宝贝从未说“爱”。唯有初中时,暮怀君从香港跑回来,躲在卧室里,撕心裂肺地哭着质问过他一次:“我是你的谁?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也爱你,宝贝,我永远爱你。”

暮怀君倚在父亲怀里,因为那个湖蓝色的身影,怀疑起自己的忠诚。他不能背叛这位给予他一切物质与情爱的男人。

“乖,先吃饭。”

暮怀君,眼里似乎模糊着泪光。

“那爸爸喂你。”

“我自己吃啦…”

“好,自己吃。”

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怀君,你初中去这所学校。”

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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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随意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暮怀君拿起桌上的简章,翻了几页。他不想仔细读英文,只挑了些图片看:外国人、钢琴、马术、攀岩、英式制服……

“爸爸给你安排好了,你去的时候,会有叔叔阿姨来接你,他们会带你办理入学手续、安排住宿。”

暮怀君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好像和以往一样,坐几个小时飞机,住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

“爸爸呢?”

“爸爸要工作呀,怀君你也得学着独立起来了。”

“我一个人?不,我想和爸爸一起…”

暮怀君很害怕,他的世界,离不开爸爸。若是抽离那个庇护他的男人,世界的喧哗与恶意将如同洪水一样淹没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明明昨晚不是这样说的。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爸爸生气,被赶出家门了呢。

对了,他想起来了。最近有一位美丽的阿姨,经常出现在饭桌上。她涂着鲜艳如血的口红,带着璀璨闪耀的钻石,声音好像婉转的黄鹂。这就是天泰经常说的,名为“女人”的东西。她们通常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没于权势男人的周围,吸取金钱与爱情,甚至生下罪孽的后代,便于长久地吸取金钱与爱情。

暮院林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随后起身:“怀君,爸爸有事先去公司,你下午是不是去学画画,李叔叔到时候来接你。”

“爸爸今天回家吗?”

暮院林笑了笑。

暮怀君下意识抓住衣角:“我等你。”

“你昨天没休息好吧,今天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暮怀君摇摇头:“我等爸爸。”随后,讨好似的,认真地亲了亲男人的左脸与右脸。

男人离开以后,偌大的屋子显得十分安静。

暮怀君回到房间,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他拿起铅笔,开始回忆,开始书写:

“天泰说,女人很坏。

我问他:你爱你妈妈吗?

他说:不知道。

我问:那你爱你爸爸吗?

他说:真肉麻,我讨厌那个老头。

天泰的爸爸很老,妈妈很年轻,是西班牙人,我只见过一次。

他问我:那你爱你妈妈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妈妈。

天泰问: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离婚了?

应该是吧,可我从没听说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事。我问过,可爸爸表现得不太高兴,我就不敢问了。我还问过爷爷,他只是摇摇头,叫我去问爸爸。我还问过沉熙哥,他说我妈妈在国外。

天泰问:你妈妈会不会去世了,他们不想让你伤心,才这么说呢?

我也这样想过。可我没在家里见过病例、片子之类的。

天泰问:你想不想见你妈妈?

其实,我不想。如果妈妈突然出现,那睡在爸爸旁边的就不是我了。爸爸有了妈妈,就不需要我了。我会被抛弃,被人贩子卖到农村,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所以我不敢乱跑,不敢惹爸爸生气。我只能让爸爸爱我,爱我一个人。

天泰问:什么叫猪狗一样的生活?

就是被关在黑漆漆的地牢里,被绑成奇形怪状的姿势,被打得很痛。书上说,三天不喝水或是七天不吃饭,人就会死掉。但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人是没办法绝食自尽的。他们会给你灌水和食物,保证你还活着。因为,弄死人,是要坐牢的,他们就采取这样折中的办法。你根本逃不走。因为你没有手机,没有熟人。爸爸说,逃走的人,最后都被砍了手脚,等被警察发现时,都成了牲畜,不能叫人了。

天泰很生气:谁敢这样对我!

只要听话,就会有人愿意保护你。更何况,爸爸爱我,我也爱爸爸。

天泰问:你确定你爸爸会永远爱你吗?

我摇头。天泰,你也不能保证你的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对吧?

天泰点头:所以,你谁也不相信吗?

我还是相信,相信爸爸爱我。

天泰问:为什么?

我只是笑,并没有回答他。

我是不是爸爸亲生的孩子?我是不是爸爸唯一的孩子?我妈妈是谁,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我越想越害怕。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会不会去照顾别的孩子?要是他们都比我好,爸爸是不是就可以抛弃我了?我爱爸爸,我只有爸爸一个人。

如果可以向神明许愿,那我一生只有一个愿望:希望爸爸永远爱我。如果再给我一个愿望,那就是:在爸爸不爱我之前,我能够好好死掉。”

暮怀君颤抖着,合上笔记本。这样的笔迹,怎敢让父亲发现。于是他拿出橡皮,把字都擦干净,然后把纸撕碎,扔进马桶冲走。

九月的香港,还十分闷热。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负责接待他的女人指着窗外:“这是维多利亚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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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漂亮吧。”

暮怀君刚刚还在户外闷得喘不过气,现在进入室内,又被空调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掏出手机,随意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暮院林:爸爸,我到酒店了。

“那你早点休息。再过几天,宿舍就安排好了。”

“好,谢谢。”

晚上,他与父亲通了电话。

房间的天顶很高,从细长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霓虹照出五颜六色的积云。

暮怀君把被子盖好:“爸爸,我困了。”

“晚安,宝贝。”

“等我睡着再挂电话,爸爸。”

“好,睡吧,乖。”

暮怀君搂过另一个枕头,双腿夹住它,蜷起身子,抱个满怀。

他很累,很快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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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怀君刚开学,就要崩溃了。

教室是六边形的桌子,同学与同学之间不得不环在一起坐,五个人一组。老师最喜欢发材料下来,让小组讨论,点名发言。外教的课参照ppt能听懂大概,剩下的要自己去记去学。

一节课上完就要换到另外的教室,拿着花里胡哨的英文课表到处找,再次和不同的人拼到一个桌上,开始新一轮的尴尬交流。

课后要自己组队完成作业,做无聊的iigatio,下个月上台演讲。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飞扬跋扈,grouork的内容彼此都无法理解,要么是被傲慢的小组长改得面目全非,要么是各说各的。最后,老师总是拍拍手,prettygood。

仅仅是过了两个月的时间,暮怀君的英语水平就在这样的训练里突飞猛进地提高。他想说普通话啊,可他不能。“你大陆的?”暮怀君害怕听到这样的话,恐惧自己被这片本就陌生的土地抛弃。

暮怀君,怀念起汉字的横竖撇捺。于是钻进图书馆,站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书架下,呼吸古老而温厚的味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把那些繁体字抄在本子上。

那些复杂的笔画,让暮怀君生出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相思,相思,相思。

这就是相思吧。

思念故土,思念故人。

他把抄下来的诗带回,站在树下,对着明月,轻声用普通话念出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暮怀君的名字,不正是从这句诗脱化出来的吗?

怀君,怀念的是谁呢?

或许是他的母亲吧?是父亲的妻啊。

暮怀君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替身罢了。

父亲给他的爱,有一半是惦念远走的母亲吧。

心好像被无情地撕裂了,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四肢发麻,疼痛抽搐。

暮怀君,仿佛大千世界里的蜉蝣,在灯光与人群中逐流。

水晶一般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人群里流淌着他听不懂的粤语,黑曜石与黄金的手表在他们袖口冷漠而高傲地焕发出光彩,钻石与白金的戒指在她们手上折射出摄人而排斥的恐吓。

大街上,仿佛一切都倾斜颠倒,文字在扭曲,左右在拉扯。人们全部靠左站,车门出现在不顺手的那边,左侧超车总让暮怀君下意识地恐惧车祸。白发苍苍的老司机说着英语,fastenyoursafebelt,一切都是那么失常。扶手电梯的速度很快,好像慢了就要摔倒,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跑楼梯,上到路口,一眼看见20%off的招牌。又颠倒了!

暮怀君如饥似渴地读着古文,在英式独栋宿舍下,背对喷泉与蔷薇: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暮怀君总归是个十分坚强的孩子,他宁愿因为忍耐而迷失自我,也不愿展现出世俗所谓的脆弱。他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些如藤蔓一样、日夜纠缠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剥离那些过剩的意识,就沉沉睡过去了。

梦里,他变得比羽毛还轻盈,在湛蓝的天空下飘荡。

“我吃不下。”

暮怀君对食物失去了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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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伊始,他还能吃些意面、烩饭。可他低下头,看见粘稠的芝士、柔软的海参后,觉得十分难受,就不能再下咽了。他便闭着眼睛吃,而又觉得食物像石块一样,硌得嗓子生疼,都堵在心口消化不下去。早晨与下午可以吃些,中午那顿是不必了的,况且餐厅混杂着不同国籍的人,他不愿意去。后来,早餐也不必了,一块饼干足够。他不常运动,一天下来也不感到饥饿,晚餐一个面包就能果腹。再后来,午餐开始咽不进去了,青菜会卡在喉咙里,米饭会哽在食道里,他便只吃粥与果冻。

体育课饮食

2018年3月新学期

这一年,暮怀君念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

寒假过后,暮怀君还不至于忘记:这座灰头土脸的城市,有个叫路遣的人。

暮怀君用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心跳快起来。暮院林送给他的手表在袖口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暮怀君看一眼时间:五点四十四。

他仰在座椅上,好像昨夜的喘息还在他的颈窝:路遣也会叫我舔吗。

暮怀君为自己出格的想象而颤栗。

“小君,好久不见!吃饭没有?”王麟嵩在宿舍外招手。

暮怀君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点点头:“嗯。”

屋里散发出拥挤物品堆砌出的味道,白炽灯把陈旧的书桌铁床照得如乡村纪录片一样凄惨。

暮怀君一身喧哗的装束,在这过分平凡的世界里安静下来。

“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下。大概…今天不住宿舍。”暮怀君犹豫两秒,还是把行李箱拖走了。

外面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树仍旧光秃秃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去年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气,路边有亮晶晶的冰块。

不知为什么,回到这座城市,暮怀君又想念起路遣来。他走到路遣所在的办公楼楼下,想起路遣的样子,竟笑起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就好了。

暮怀君的心事有点甜美,他把这份期待掩饰得很好,在暮院林那里没有一点破绽。

藏到开学,可以又靠近路遣了。

暮院林打电话过来。

暮怀君被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声吓得跳起来,他莫名整理好衣领,站得笔直。

“怀君,到学校没有?”

“到了,爸爸。我今天住酒店。明天再去报到。”

“到了就好。你的房子住进去之前记得开窗通通风,请保洁打扫一下。你开学事情多,要不要爸爸叫助理给你找?”

“唔…”暮怀君犹豫了几秒,“我自己会。”

“怀君真棒。今天早点休息。”

暮怀君笑起来:“嗯,爸爸晚安。”

“晚安,宝贝。”

暮怀君抬起头看夜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啊,爸爸爱着我呢。

“老师,能再见到你,好开心。”暮怀君歪头笑,他幸福地看着路遣,尤其注意到路遣的黑色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那么合适。

路遣摘下围巾,笑了笑。

暮怀君选了一家高层怀石料理,从窗外,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其实我有想过选别家料理店的,我怕老师来这里会嫌浪费时间。但是,我想了想,还是这里好,我想看夜景。没关系吧,老师?我们能一起待到几点钟?”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了。”路遣看着窗外,觉得一切都有些失常。为什么又坐在暮怀君对面了呢?他本该是要忘记这个人的。

“夜景,还是得坐在窗边,两个人看才有意义。你看,日落的天空,多么漂亮。和一点点亮起的灯火,总让人觉得惬意又忧愁。”

暮怀君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白皙纤细,一身无忧无虑的纯粹与天然。

“老师,你寒假做了什么?”

“嗯…”路遣想了想,首先浮现出妻的身影与声音,然后再是电脑白色的屏幕,黑色的文字。

“做饭,写文章。”

暮怀君惊讶:“老师会做饭吗?”

“嗯,还是自己会做饭好。在国外,吃不习惯,都是自己做。”路遣转头看窗外:“怀君,你不会做饭吧?”

“嗯…不太会。”暮怀君浅浅笑着,路遣叫了他的名字呀,仅仅是这样,暮怀君就从心里生出一股柔软的暖意。“我啊,寒假在新西兰,太阳很大,一切颜色都很鲜艳。坐在公园画画,旁边也有一个人在画,他说我画得好,还请我喝了一杯咖啡。”

“你自己吗?”

“跟我爸爸。唔,我们假期一般都会去海边。”

“你喜欢海?”

“不,我怕水,但我爸爸喜欢,他总说晒太阳对身体好。也行吧,那里的星空很美。我不喜欢这里,太冷了,总是阴天。我去年走的时候是冬天,今年来的时候还是冬天。老师,你不怕冷的吗?”

路遣棕色的大衣,有些陈旧了,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袖口:“或许是在屋里待的时间长了,我总是预判不了外面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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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还出了太阳,就想着入春了。我也冷的呀。”

暮怀君呵呵笑出声:“明明有天气预报的。”

“你不也只穿了大衣吗。”

“可是啊,”暮怀君伸出手,把毛衣袖子里套的衣服数给路遣听,“我里面穿了四件哦。”

路遣笑:“真看不出来,你很瘦。”

暮怀君的脸红扑扑的,或许是因为暖风吹着,捂热了。他每一次见路遣,都要仔细打扮一番的。前一天,还去护理了一下皮肤——这里实在是干燥。

今天的路遣,打底衫是绛红色的高领毛衣。皮鞋是与大衣一样的色调,深棕。

暖色调的穿着,让暮怀君觉得柔和而无害。

暮怀君仔细看着,路遣那双手干干净净,没有手表,也没戴戒指。

“老师,喝酒吗?”

“一点也不喝。”

“我也不喜欢喝酒。”暮怀君挽了挽袖子,露出干净纤白的手腕,一只幽蓝的手表微微发光:“老师,你喜欢海还是山呢?”

“我喜欢山。”

“回答得真干脆。”

“刮起台风的时候,一切雾蒙蒙的,就像末世一样。晴天,往远处望,也只是蓝色的一片,看不到尽头。我喜欢层错的山,哪怕只面对一幅山水画,都觉得更有滋味。”

“老师在海边长大,大概早就腻了吧。我小时候看海,也觉得要被吞没了一样。那浪花,不停地拍打沙滩,溅出白色的水花。哈哈…”暮怀君竟笑起来,“美丽的维纳斯从浪花里诞生。”

路遣逐渐听不懂暮怀君的话。

“那么,老师,你喜欢现在的城市吗?有很多山呢。”

“还好。”

“又是这样,老师没有钟爱的事物吗?”

路遣想了想:“读书…吧。”

“了不起。不过比起文字,我更喜欢图案,五颜六色的图案。”

食物并不是暮怀君与路遣品味的重点,尤其暮怀君,本就对饮食缺乏热情,至于路遣,也只是缓慢地咽下眼前的食物,并无什么满足感。

“你想要哪个?”路遣问。

暮怀君摇摇头。

路遣看暮怀君没反应:“你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呢。”

“要看是什么了。”

“挑剔得没办法,偏食不好啊,”路遣把他的那份甜品推到暮怀君面前:“你想吃这个吧?”

暮怀君笑:“老师不吃吗?”

“你吃吧,难得有你喜欢的东西。而且,五颜六色的。”路遣笑了笑。

“我们一人一半吧。”

“你吃剩下的再给我就好。”

暮怀君转动着盘子,似乎在欣赏那块蛋糕:“我们家,都是分餐制呢。”说完,抬起眼看路遣。

路遣道:“我家也是。”

暮怀君笑了笑:“你与父母住么?”

“与我的妻子。”路遣的眼神深沉如夜。

暮怀君看着路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拿起小勺,吃下路遣让给他的甜品。

“怎么有些苦呢?和我的那份不一样。”他摆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苦的?不会吧,我尝一口。”

暮怀君惊恐。

“可以吗?”路遣问。

“嗯…”

路遣拿起一只没动过的勺,舀了一些奶油。蛋糕中间深蓝色的果酱流出结痂的蓝莓,柠檬瓣普通一声落到水里,盐变成了雾凇把玻璃杯裹成一个蜷起的刺猬球。

“我觉得是甜的。”

奶油轻柔地贴到路遣的嘴边,软绵地被他用舌尖裹进嘴里,又甜又腥又苦又冰又烫,顺着喉咙,烧灼着食道,掉进胃里。

暮怀君看着路遣的喉结,嘴里全是苦味。他摇头:“我去洗手间。”

胃开始翻涌,那似乎十分遥远的不适感忽然找上他的门来了。

他跪在马桶边,吐掉刚才吃的东西,流下生理性的眼泪。碎片的回忆与斑斓的幻想,让他恨不得吐尽肚子里这个虚假又真实的世界。吐出胃,吐出心,吐出肝,吐出肺,把自己吐得翻个面,皮在里,肉在外,眼睛嘴巴藏在腹中,不想不看。

“怀君,你还好吗?”路遣在外面问。

暮怀君不敢吐了,尽量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咳。脚下的大理石砖,倒影出他狼狈的姿态。墙上的金边,闪耀着冷漠的光芒。

“怀君,你在这里吗?”路遣走到门前,“我可以开门吗?”

暮怀君用最后的力气撑起来,摁了一下冲水开关。

路遣轻轻打开门,蹲下:“你没事吧?”

暮怀君掏出纸巾捂住嘴,摇头:“咳,没事。”他缓缓站起来,去洗手。

暮怀君惨淡地抬起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实在是失态。他掏出粉饼,补妆。

“有时候,我想把全世界的甜食吃尽,消失在甜味里。其他的味道,都是一样的,咸的,苦的,涩的…我太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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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连蛋糕都是苦的,我还能吃什么?”

路遣看着镜子里的暮怀君,总觉得那张小脸,渐渐变得模糊而游离。

“老师,我奇怪吗?”暮怀君看向镜子里的路遣。

他的眼眸颜色比较浅,头发也不是亚洲人的黑色,而是浅棕色的。尽管他本就白皙,却还是化了妆,蔷薇一样的唇色,衬得他更加柔美。黑色耳钉,折射出若隐若现的神秘光点。

“不奇怪哦。”路遣盯着暮怀君栗色的眼眸。那双眼睛,琉璃一样。

两人就这么站在镜子前,默默看着镜子里的彼此。

“我送你到宿舍楼下。”路遣说。

“我今天去房子里住。”

“我送你回去。”

暮怀君没有拒绝。

暮院林给暮怀君安排的房子在市中心某个公园里,平常游客并不会特意注意到这里,只当作是景区闲置的办公室。其实进了那道有些隐蔽的大门,穿过四合院,里面有一栋小白楼,那就是暮怀君的“房子”。

“每次来,都有点害怕呢。”暮怀君站在楼下说。里面黑漆漆的,屋后的小竹林发出簌簌声响。“进去喝杯茶吧。”

“不了,送你进去我就走。”

“老师,陪我坐一会吧。”暮怀君淡淡地说,“我害怕。”

暮怀君一进门,就把所有的灯打开:“我去给你烧水,你稍等。”

“我来吧,你累了。”

暮怀君就真坐去沙发上:“红茶在柜子一个周末·暮怀君篇

3月底,春寒料峭,桃花却悄然绽开了。

“我的怀君,就像是桃花,软软的,嫩嫩的,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爸爸说。

暮怀君做了一个幽长美丽的梦,他梦见自己和某个人在阳台上看天空。那天空竟是如水晶一样透明,从深蓝渡到无色。地平线处有连绵的雪山,流星刮过的轨迹一直横在苍穹,大朵的云彩透出形容不出的颜色。

只是梦里的声音和景色分裂了。将醒未醒的迷离状态,暮怀君动了动手指,想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怎么不认识呢。

“爸爸,爸爸……”暮怀君一直是这么叫暮院林。许多早晨,腻腻的,软软的。

“我在。”暮院林虽是躺着,声音却很清爽。

“你几点醒的…”暮怀君从梦里彻底醒来了,旁边睡的是暮院林。

“七点,我都晨跑回来了。”

“晨跑,哪里可以晨跑…”暮怀君拨开被子一角,露出半边胸脯,示意暮院林亲:“喏。”

“公园里绕着湖就能跑了。”暮院林只是用手指,玩似地拨弄着暮怀君的乳头,“早上空气很好,你也该起来运动运动。最近都几点起床?”

“十一二点吧…”暮怀君闭上眼,“那边也要。”

“自己住,你就不自觉了是吧?早课呢?”

“不上。”暮怀君闷闷地说,又补充道:“唔,有时也去的。”

最近的一切,莫名让暮怀君觉得空落落的:“上学好无聊。”

“这个月去评估没有?”

暮院林要求暮怀君每月去做一次心理评估,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六年——从暮怀君厌食症之后开始的。

“你好烦啦,下周去。”暮怀君把腿根贴到暮院林身下。

暮院林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湿哒哒的蕾丝。于是把手指往深处探,借着暮怀君流下的水揉他屁股。

暮怀君觉得暮院林的动作很是敷演,于是两腿夹住暮院林的手摩擦。

“…”

“什么嘛!你只管自己舒服。”暮怀君生气。

“躺好了!”暮院林轻斥。他掀开被子,拉下暮怀君的内裤,“勒这么紧,小骚货!”

“你不在,我、我去勾引别的男人!”

暮院林笑着凑上去:“暮怀君,你勾引了谁?”

暮怀君扭开头:“反正你不管我,我就去…找别人好了。”

“世界上,还会有谁爱你胜过爸爸?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宝贝。”

暮怀君泛起眼泪:“你除我以外还爱着别人,还和别人做爱!”

“你是我无可替代的唯一,我的宝贝,我的孩子,我的情人。”暮院林贴在暮怀君的耳边,悄声说道,“前世你就是我的情人。”

暮怀君听红了耳朵,埋在暮院林的怀里:“我不要当情人,我要做你的…”是“妻”么?真是笑话。

“要做我的妻么?”暮院林摸上暮怀君的肚子,“把你肏怀孕。”

暮怀君被这一番胡话挠得羞愧难当又心神荡漾,于是恍恍惚惚忘了自己在忧惧什么,沉醉在蜜语与情欲里。

“我爱你,宝贝,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暮怀君打开腿,愿在暮院林为他编织的世界里终其一生。父亲以外的世界,更让他迷茫又彷徨。

“我要蓝玫瑰…”

“好,怀君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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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蒋送。我要你亲自买给我。”

蒋是暮怀君的助理。

这一天,是星期六,一个及其普通的周末。

暮院林是周五晚上过来的,来看看暮怀君。昨晚,二人在合和苑点了三四道菜,时蔬、鸭掌、龙虾,暮怀君胃口还算不错,吃完还喝了半杯核桃汁。暮怀君领暮院林去老巷子里散步,发现一家咖啡馆,懒懒地点了两杯拿铁,只抿了一口。暮怀君讲了讲最近与朋友去了哪些地方,说堂哥怎么安排他去拍摄,遇到的人什么来头。暮院林听着,鼓励他、赞赏他,说:我的怀君越来越棒了。

暮怀君很愉快,牵着暮院林的手回家,也不觉得房子冷清了。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下午。”

“下午?明天是周日啊。”

“爸爸还有事办。”

暮怀君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从小听到大。具体什么事,他也不知道。有时觉得暮院林是真的忙,更多时候,是觉得暮院林要去宠爱别的孩子。

望着不远处的湖水,在空荡荡的家里,总是有些落寞的。所以暮院林不来看他的时候,他通常是住宿舍的。

暮院林的手机响了,是送花的快递员。

暮怀君跳着出门:“我去接他!”

忧愁,愉快,忧愁,愉快,暮怀君的感情浅浅的,好像细腻的丝,在短暂的情绪里反复钩着。

去见老师吧,爸爸下午走了以后。好想见老师啊。

暮院林没带暮怀君吃午饭,就匆匆离开了。

中午十一点,暮怀君什么也不想做,仍旧穿着宽松的棉睡衣,看被他放在茶几上的蓝玫瑰。

他给路遣发完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沙发上抱着手机,重复而机械地点开微信确认路遣是否回了他消息。或是上下拉动好友列表,看有哪些人,点进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朋友圈,看他们发了什么。不过,最终,还是回到路遣的朋友圈页面,看路遣转发的无聊会议新闻。路遣几年前的生活动态,暮怀君也看了不知多少遍,就连玻璃门里印出来的人影也放要大了看。

就这么刷了两个小时,仍旧没有等来路遣的回复。

暮怀君百无聊赖,扔掉手机,躺在沙发上。肚子饿了,眼睛累了,却连外卖都懒得点。记得路遣说,下次要给他做饭的。老师做的饭会是怎样的呢,好吃么,做给谁吃,谁来说好吃呢,呵、呵!

这天下午,暮怀君心烦意乱,几个小时后,他出现在了s市一家只接待的私人酒庄。

服务生替他把厚重的红木门拉开。

“哦,来啦,怀君!”

“我们临时组的局,真没想到你今天能来。”几个人坐在灰色的皮沙发上,桌上有喝过的饮料。

“周末嘛,”暮怀君关上门。“不过这地方太难找了吧。”

包间的灯光不算亮,泛着暖暖的黄色,沙发上坐了三个人。其中两位,是暮怀君的朋友,另一位是的音乐、c许友翰昆说过的话以及跑车的引擎,闭眼是江上霓虹的灯影、烟花细碎的光点、红色的龙虾壳……

自己是几年级来着?五年级,是很早以前,给天泰说的。

后来,暮怀君去香港念了一段时间的书,就退学回家了。

他的确没怎么上过学。

考上大学,是哪一年来着……

伴随着五颜六色的记忆的碎片,暮怀君坠入了梦乡。

一个周末·路遣篇

“逃げた。”

半梦半醒间,路遣听到这么一句话。微弱的,如叹息一般。

被褥里暖烘烘的,他不知道是几点。透过窗帘,只能看见灰蓝色的一片,太阳还没出来,路遣推测在七点左右。

如果说要做爱,他更喜欢在早晨,而倩倩更喜欢在晚上。

女人说,做爱,不就得在晚上么,路遣也没反驳过。

“啊……”女人轻轻地叫唤,看来今天早上是可以做的。

路遣揉着女人柔软的乳房,柔软的屁股,手有些酸了。阴道总是比肛门好插的,因为女人本来就是用来插的啊,行事方便得多了。这么说来,路遣是没有与男人做过的,他想象不出,排泄的地方要怎么插进去。

插女人才是对的,女人本来就是用来插的。

路遣吻了一口女人,爬起来,打开女人的腿。

带上避孕套,他们还不想要孩子。倩倩,博士还没毕业呐。

抽插,抽插,人类的身体根本不完美,啊,应该说很丑陋。深色的生殖器,深色的乳晕,流出的汗液体液混合冰冷的润滑液,糟糕得不得了。路遣做爱的时候,总得想象着二次元的色情女性才有干劲。他喜欢纤细幼小的女孩,她们被珍藏在路遣的书柜顶层,被绑成螃蟹的、被章鱼打开的、乳头挂着草莓的…这些本子与手办,都是他用十几年时间陆续从日本淘回来的,都是他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成年的人类女性和纯洁的二次元角色比起来,真是恶心透顶!路遣闭上眼,说:“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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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个女人很会做爱,很会叫,很会夹,很会说话让路遣快乐。

做爱,总归是舒服的。

绝顶的快乐,也就狠狠抽插的那几分钟吧。做完爱,依旧得给倩倩看论文。

倩倩,今年六月就能毕业了。

两人双腿交缠。路遣歪头看到枕边的眼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来。

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

路遣瞟了一眼手机,看到了暮怀君发来的消息,于是顺手把手机屏幕盖朝下面。

“这段话,我觉得你最好删掉,和前面没什么关系。”路遣对着屏幕说道。

女人说:“我觉得有关系,这是我的总结。”

“你想表达什么呢?我觉得这段与你在结语的意思重复了。”

路遣给女人改文章,说着说着,又忘记了手机里的消息。将近下午,再次拿起手机,暮怀君的消息早就被刷到下面了。

“都这个点了,该做饭了吧…不过,冰箱里没什么菜了。”女人说。

“要在家做饭吗,我可以出去买菜。”

“天怪冷的,你出去我心疼。”

“你肚子本来就痛着,饿了我更心疼。”路遣说道。

今天,女人来月经了。

“没关系,我下楼去买菜。”

“那你多穿点啊。”

“卫生巾是不是也要买?”

“嗯,买些220日用的。”

路遣的眼睛看屏幕看累了,头也有些晕,他想出去走走。

路遣所住的小区在l市郊外,靠近新大学城,比较僻静。他所就职的l大,却在主城区,离家大概有三十公里,没有地铁站。虽然学校给他提供了附近的宿舍,但屋里还有另一位室友,路遣基本都要回家的。

这房子,前年交房,去年夏天装修完后通了大半年气,今年年初入住。家装修好了,倩倩没事就可以回来住,不用在宿舍挤四人间,两个人,也不必分居了。

路遣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看工作消息,没有找他的。唯独,

暮怀君。10点54分。

老师,我想见你,来我家做饭好吗。

路遣望了望天空,灰色的浓云密布,现在是18点24分,他要给倩倩做饭。

路遣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口袋,往超市走去。去个远点的超市吧,要买胡萝卜、玉米、青菜、排骨、卫生巾……如果有暖贴,也买些吧。

楼下虽然有一排门面,但许多都还空着,开着的只有一家兰州拉面、一家川菜馆、一家便利店、一家烟酒店,夜里会有些流动小摊,附近的工人通常会来吃些宵夜。

路遣的父母在l市也有一套房,离路遣新家开车不到二十分钟,不算远。这套新房装修的时候,是路遣退休的爸爸照看,等新房装修好了,他就回到在d市的家,仍旧与老伴住那套住习惯的老房子。路遣妈妈说,等倩倩以后怀孕生子了,她就住到l市来,好照看她与小孙子,年轻人好好打拼事业才是。两位老人,一辈子都围着儿子转,什么事都提前考虑好了。好在路遣安分老实,人生的大事按部就班,没让他们失望过: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出国镀金的时候镀金,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路遣实在是他们人生的骄傲——在人群里,他们总说,自己的儿子,路遣,已经是高校教师了。

接下来,是等倩倩毕业,两人举办结婚仪式,再往后,就是迎接新的生命了。

路遣走了十五分钟,到稍远处的生鲜超市买了食材,隔壁便利店买了卫生巾与暖贴,开始往回走。

天空中飘起小雨,即使想打个车,郊外空荡荡的街道上也无车可用。

眼镜也变得雾蒙蒙的了,路遣只是想着快点回家而已。

回家,换衣服,洗菜,切菜,炒菜。

“路遣,你知道学校南门的咖啡店换了么?”倩倩拿着手机,走到厨房。

“不知道,我多久没回学校了。”路遣带上围裙。

“也是,你上次来看我,还是去年12月呢,12月31号。现在啊,那家变成酸菜鱼了。”

“可惜了。”

“是啊,那里有我们俩那么多回忆呢。”

那一天,暮怀君来找他。

“我觉得啊,咖啡店的巧克力曲奇很好吃,我听说有段时间他们的甜点师傅是一家法国餐厅的厨师……”

路遣来不及想太多的事,他打开燃气,倒了些油,今天就炒个胡萝卜吧。

“倩倩,排骨炖上了没?”

“嗯,玉米也放进去了。”

“我还没切呢。”

“我随便用水果刀切了两下。”

“那就好。对了,我看店里的水果盘有些可爱,买了回来,你看到了吗,在黑色塑料袋里…”

“盘子?我这就去拿,我看看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现在洗了晚餐正好能用。对了,我从学校收拾了一箱书,地址填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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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可能明天就到了,不过早晨电梯似乎要停电…”

“我明天一天都在家,叫快递员下午送来就好了,你明天出门么,可以留我的电话。”

“我明天倒是也没什么事,如果天气好,我们去公园逛逛吧,最近许多花都开了,去湖上坐个船也好……”

路遣点头答应,翻动着红色的萝卜丝。他想起湖边的竹林,四合院后面的白色别墅,暮怀君柔软的嘴唇和喘息。有些危险呢,路遣无意识地笑了,他不能再和这位男学生纠缠不清了——同性恋、师生恋,传出去,不说丢脸,连工作都得丢了。

“排骨还没炖好,我们先吃炒菜吧。”

“好。”

路遣把胡萝卜与西红柿鸡蛋摆上桌,倩倩盛饭。

两个菜,两套碗筷,两个人。是夫妻了啊,路遣有时会这么想,却仍旧觉得两个人的相处与在学校读博士那时没什么变化。而他的人生,也无什么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只要付出努力,该拥有的他都能拥有。

领结婚证,是倩倩先提出来的,路遣的父母知道后求之不得,便叫路遣赶紧答应下来。因为倩倩父母是京官,路遣能在一流高校就职,有岳父岳母的帮助,领了证,这忙就帮得名正言顺,路遣的人生又上了一道保险。

婚姻,是门当户对的事。

路遣与倩倩——

家境背景相当:路遣父亲在税务局,母亲在市医院;倩倩的父亲与母亲都在教育局,级别很高;

学历智识相当:两人都拥有最高学府的博士学位,拿过各种奖学金,有光鲜的出国履历;

容貌身材年龄相当:路遣与倩倩都是标准的长相、标准的身材,路遣比倩倩年长两岁,也稍微高一些。

两人在一个学院,时不时一起上课,参加活动,走在一起,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对方没有原则性的大问题,到了年纪,就该结婚。

爱么,路遣说不清楚。不,当然是爱的。就像是做爱,当然是舒服的。所以能结婚,当然是爱的。若是问倩倩,她当然也是笑着说:路遣,我当然爱你啊,我见到你的,学中文出身的路遣读得太多了,路遣写的情诗,不亚于那些大作家。送给倩倩是情诗,送给别人也是情诗,高中说过的情话,读到博士还能继续用。上天让他在该结婚的三十岁遇到倩倩,那这些心意,最终就该属于倩倩。

人生无非如此了。现在该努力工作、攒钱,以后有了小孩,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晚饭后,两人去楼下散步,说些闲话。

倩倩问:“路遣,学校忙么?”

“最近还好。”

“等你出站,课就排山倒海而来了呢,有够你忙的。”

“我倒是愿意上课的,比写论文好多了。”

小区的入住率还不算高,每栋楼也就五六家的灯还亮着。

“你看,我们家,十五楼,一、二、三、四……就这么些灯。”

“西出口在修幼儿园了,过两年,大概会热闹起来。”

“嗯,环境好的话,以后我们的小孩也送去那里读吧。”倩倩说。

“前段时间改卷的钱发下来了,六千四百块。”路遣说。

“看来你改得很努力嘛。”

“想要什么?给你买个包?”

倩倩很欢喜,却说:“你存着吧,你不是说想换游戏设备嘛。”

“下个月你过生日,没什么想要的?”

“我想想,”倩倩挽起路遣的手,“往回走吧,有些冷。与其说礼物,不如…我想去拍一套婚纱照…”

“可以啊,”路遣抬头,看这天气,似乎还要下雨,明天是不必去湖边了。

回家后,去书房看看漫画,早些睡吧。明天,得记得倩倩的快递。

默契

2018年3月22日星期四

每周四,是暮怀君与路遣约定好的,见面的日子。

这周,暮怀君仍旧在学院楼下等他。冬去春来,白昼逐渐变长,天不似冬季那样五点就黑尽,暮怀君在教学楼下徘徊的身影,也变得醒目起来。

暮怀君开始打扮得低调朴素,他换上纯色系的衣装、提简单的帆布袋、带上帽子遮住他棕色的头发…

“老师。”暮怀君站在海棠树下。

“抱歉,怀君,我今天有事…”路遣走到往日的那棵树下,如今它开了一树白色繁花,地上是一片雪白的花瓣。

暮怀君苦笑:“因为我们接吻了?”他盯着路遣看,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路遣避开暮怀君倔强的眼,微微叹气:“我还有事,下次再来见你…”

风吹过,花瓣落到暮怀君的肩上,吹不走。

路遣不忍看暮怀君的脸,他看向远处从花树下走过的路人,想:是什么,蛊惑了自己。

“像以前一样不就好了吗,老师?”暮怀君放低声音,“为什么会担忧呢,老师?”

路遣不明白暮怀君为什么会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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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暮怀君困惑的眼眸,忽然笑了,是暮怀君真的单纯得发蠢发傻,还是故作天真引诱他呢?

“怀君,你觉得没问题么?”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暮怀君从来不敢乞求完整的爱——他的确不懂。尽管爸爸那么爱他,却还是与别人做爱,与更年幼、更可爱的人做爱。暮怀君知道的,爱总是要被瓜分的,所以,他要一部分就好。他越来越害怕,他的身体已变得修长成熟,不是爸爸想要的了。

“我不确定…”暮怀君低着头,鼻腔热热的。

路遣爱怜暮怀君,爱怜而已,又或是,在兼顾一种从小养成的、爱护幼小的美德。

暮怀君闭上眼,疼痛的回忆从心脏开始侵蚀他的大脑,回忆的碎片与迟钝的知觉,小虫一样爬上来。很痛,很害怕,就和第一次被爸爸插进去一样。

路遣,是插到暮怀君的心脏里去了。

“遭了!”路遣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捂住暮怀君的鼻子。

暮怀君不知道,他只是站着,随后,余光瞥见一片鲜红扩散开来,染红了纸,落到路遣掌心。

要怎么办呢,他是第一次流鼻血,这么多的血,停不下来,暮怀君害怕了。

“稍微往前一点。”

路遣捏住暮怀君的鼻子,看到暮怀君棕色的睫毛上,挂着泪滴。如果手没沾到血,路遣多么想替暮怀君擦干泪水,再摸摸他的小脸呐。

路遣捏了一会儿,松手,还在流,又赶紧捏上。

路遣渐渐担心起来,暮怀君热乎乎的血很快把餐巾纸浸湿,顺着他的手滴到地上。

呼哧、呼哧,暮怀君安静地喘气,他只能低着头,看脚下的残花与路遣的皮鞋。路遣,看到暮怀君白嫩的后颈,再延伸下去…是浅浅的花香。

暮怀君,暮怀君,路遣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热热的,白白的,小小的,从佛国天女的掌中吹来,落到他的心里去了。

路遣稍微松开手:“好像止住了…”

暮怀君仰起头,眼里还有层害怕的眼泪。

风吹来,又是一阵花雨,白色的花瓣,落在路遣的鞋上,被暮怀君的血染成了粉色。

暮怀君摸出纸巾,弯腰,想替路遣擦干净。

“别动,”路遣抓住暮怀君的手,“你别乱动,我自己来。”

暮怀君仍旧蹲了下去,指着花瓣,轻轻地笑:“我把花染成了红色。”

路遣折了两条餐巾纸,轻轻托着暮怀君的脸,把纸塞进他鼻子。

路遣的心化了,化在暮怀君柔软的、轻盈的、温热的触感里,化在暮怀君浅棕色的遮光玻璃瓶一样的瞳孔里。

暮怀君安静地看着路遣,脸上因为路遣的手的温度,升起两片红晕。他的心脏在跳动,在流血,在亢奋,在挣扎。

白色的纸,又被暮怀君的鼻血染红了。

暮怀君索性跌坐在地上,无奈地想:是心脏的血跑上了鼻腔。

路遣一边捏住暮怀君的鼻子,一边把包里的纸都拿出来,他不说话,暮怀君也不说话,风声里花雨下,一个人在流血,一个人在止血。

暮怀君乖巧得像一只雏鸡,路遣的爱怜,竟要燃烧起来。

暮怀君似乎读懂了路遣,眼里,泛起泪来。几秒之后,溢出了眼眶。

暮怀君张开嘴,抽泣一声,哭了:“老师…”

“不要怕,不要紧张,放松,马上就好了。”

“我要呼吸,”暮怀君掰开路遣的手,于是,泪与血就在他的脸上决堤。

路遣抽出一堆纸巾,捂在暮怀君鼻子下。暮怀君歪在路遣身边,这样子,就像一场美丽的谋杀。

暮怀君的悲伤,从遥远的童年袭来,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不曾改变,他仍旧是乖巧沉默的小孩。男人喜欢他晶莹的汗水与泪水,喜欢从他身体里溢出来的各种液体,他被灼热的眼神与欲望烤干,他是男人最疼爱的宝贝,他叫他爸爸。

“老师、老师、老师…”暮怀君隔着泪,看脚下败落的海棠。“好恶心!”

“怀君…?”

暮怀君推开路遣:“让它流吧,死了算了。”

“别瞎说,坐好!”路遣把暮怀君圈在怀里,抽出几张纸,“别乱动。”

看吧,和以前一样。

过来,别跑!

暮怀君就很快被驯服,沉溺其中了。

“老师,你什么时候走?”暮怀君问。

“等你好了。”

“那我永远不要好,就这样失血过多死掉。”

“胡说八道,喏,这不就好了。”路遣好像有魔法,他移开手,暮怀君就不流血了。

暮怀君的心脏空空的,路遣拔出来了,留下一个黑幽幽的洞。

“你要走了…”

路遣没动。

“那让我再靠一会儿,”

一、二、三、四、五。暮怀君在心里数了五秒。

“我就这样子赖着不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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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遣抽开身子:“我也可以走。”

“那我今天就在这里睡觉。”

“我可不管你。”

暮怀君的心脏幽幽地疼:“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路遣起身,把散落在地的带血的纸巾一一捡起。

暮怀君靠着树,不打算走。

路遣看一眼暮怀君。

“再见。”暮怀君别开头。

路遣站在暮怀君身前,沉默。

“走了。”路遣的声音朝他靠近。

暮怀君泪汪汪地抬起眼,看见一只朝他伸过去的手。

“笨蛋,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走?”

路遣的手上,还带着暮怀君的血迹。

“起来,走了。”

暮怀君抓住路遣的手:“去哪里…”

“你说。”

“不要躲我。”

路遣沉默地看着暮怀君。

“去超市买菜,做饭。上次说好的,不是吗?带我去超市,我们一起买菜好不好?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每天,每天都想见到你。我也想要你做饭给我吃,不,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此刻的暮怀君,仍是一身天然与娇憨,只是带了些胆怯。

“老师…”暮怀君抓住路遣的手腕,却颤颤地。

“走了,”路遣牵过暮怀君的手,往他们熟悉的小路走去。

暮怀君贴过去:“老师,超市!”

“知道了。”

暮怀君握起路遣的手,贴在脸旁:“以后,我们就这样了。”

路遣笑了笑:“秘密活动是吧。”

暮怀君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说道:“秘密活动?秘密活动!啊,我现在,真的很快乐!你呢,老师?”

“我啊,我还好。”

暮怀君只是笑,没有去看路遣的表情。

“超市!”暮怀君下车,傍晚的风吹着他单薄的身体,西边的天空染上了温和的粉蓝色。超市外,停着一排电动车,外卖员脚步匆匆;吃完晚饭的人,从小区里出来,坐在树下聊天,或是领着小孩闲逛。

路遣看暮怀君,只注意到他那亮晶晶的眼:“走吧。”

暮怀君挽起路遣的手,贴在他身边:“我好高兴啊!”

“平常不来么?”

“不会。”暮怀君睁着他好奇的眼,四处张望,所有的人都是那样新鲜灵动。在超市入口处,他拿来一个推车,上半身倚在扶手上,往前滑动。

“小心点。”

“我早就想这么试试看了!”暮怀君回头看路遣,笑得灿烂。

怀君像什么呢,路遣想,不是遮光玻璃瓶,而是阳光下璀璨的琉璃瓦,或是花田里金色的向日葵。

路遣追着暮怀君,快走几步:“要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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