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一见他这副不端正的模样,额头狠狠地跳了跳。
他忍耐再三,终究没忍住劝谏的**,将瓜小心地用手巾垫着,搁到身旁,行礼进言道:
此处乃公衙,还望叔父自视仪容。
崔颂继续歪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季珪与我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不必见外的话不应该是谦辞吗,放在这种情况下合适吗?
崔琰脑海深处类似于此种语义、写满了《礼》之图文的风暴呼啸而过,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请叔父端重。
崔颂留意到崔琰语气中的忍耐,莞然而笑:我既无抠脚之举,又无吐痰之行,如何不端重?
抠、抠?
即使是在脑中,崔琰亦说不出那第二个字。
他不自觉地顺着崔颂话联想到与之对应的画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在出现中暑之症前,他抖着胡,颇为痛心地瞪着崔颂:
叔父以往虽然豁达不拘,却从未有过此等荒唐的言行。听闻郭侯不治行检,时有失仪之举,叔父与郭侯私交甚笃,可莫要受了郭侯的影响
崔颂此举本存了几分蓄意试探的心意,但听到自家侄子不假思索地把黑锅往郭嘉头上扣,微恼的同时,亦多了几分无言。
自崔颂当面怼了郭瀚、杨观二人,郭嘉风评被害的情况减轻了不少。然而大约是陈群与郭嘉确实天生不对头。这一世与郭嘉并未有多少纠葛,仅与崔颂有过一段共事的陈群,对着崔颂态度客气,对郭嘉就只差横眉冷目四个字了。
自然少不了历史上诉郭嘉以不治行检的举措。
然而崔颂细数郭嘉的言行,觉得除了在谋臣宴上摸鱼,偶尔不注重舆服之礼,喝醉酒随地乱倒,见到厌恶的人懒得虚与委蛇只保持着明面上的客气外,好像并没有特别出格的事?
在心里给自家挚友镀了无数光环的崔颂,已经只能看见郭嘉的优点,自动把以上诸行划分为小事情,全然没把这份廷诉放在心中。
而郭嘉,一如历史上记载的那般意自若,泰然若素,并不会因为陈群的三言两语而改变自己。
如今,见崔琰因为自己不妥的言行而归咎于郭嘉,甚至言辞中隐藏着不满,崔颂立时收了笑,肃然道:
季珪,何为礼?
崔琰忙引身拜之:礼者,履[1]也,纲也,德也,人之行也。
这便是崔琰对礼的理解,中规中矩,如他本人一般,刚正鲁直。
崔琰本以为自己的回答能让叔父满意,哪知,崔颂坐直了身,摇首道:
非也。礼者,心之诚也,邻之善也,自之律也。
从未听说过的解释,让崔琰怔了一怔,随即若有所思。
双人对坐,行之以礼,此礼意为敬重。时人将踞坐视作不庄重,认为这是蔑视对方、不敬对方的表现。且问季珪一句,我为了舒适而踞坐,是否轻鄙于你?
这一番话,隐约让崔琰意识到了叔父的用意:
并未。
若今日在此处的并非季珪,而是司空、圣上,我是否会如此踞坐,歪七横八?
崔琰低下头,挥开脑中的魔鬼画面:不会。
叔父再不羁,亦知分寸,不会在外人面前放肆。
正心思不宁间,崔颂带着笑音的话语传入耳中:
人有亲疏,礼分内外,是也不是?
崔琰顿了顿,叹道:正是如此。
崔颂话锋一转:若拘于礼,季珪非议叔父,断定长辈是非,是否无礼?轻言评议司空过错,刚言犯上,是否无礼?道听途说,妄自猜测,恶意揣度郭侯之品性,是否无礼?
一连三个无礼,令崔琰悚然而惊,并袖垂首。
琰犯上,只为谏言
崔颂按住他的肩,止住了他后头的话:
礼者,自律也,非攻诘之器。
礼,并非只是统治者的治民之器,更是自我约束的标杆。
人人都有礼,每个人的礼都有所不同。人用礼来规范自己的言行,遵守原则,不轻易过界,这才是礼的初衷。
拿礼来框束别人,这不叫礼,这叫道德绑架,多管闲事。
除了少部分原则问题,但凡用自己的想法衡量对方,揪着对方的行为不放,以礼攻诘的人,只会引来他人的厌恶。
历史上崔琰最终被杀,除了妄议立储之事,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他的刚言直谏、以礼相诘。
刺耳的话听久了,最后连他随随便便的一句感慨,都被曹操认为是对他的讽刺与不满,最终将他赐死。
崔颂心知崔琰的脾性,知道他对于礼的崇尚,故有此一试。
崔琰不是蠢人,自与曹操初见那回,欲要刚言进谏之时被崔颂阻断,并接收到他异样的眼神示意,他便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关窍。
如今被崔颂循循诱导,明理辩之,他察觉到了崔颂的苦心,俯身一拜,郑重道:
琰狂妄无端,幸得叔父指正,实在惭愧。
崔颂眉眼略缓,谆熟道:司空欲留你毗佐二公子,切记谨言慎行,莫以德师自居。
琰谨记。
解决了崔琰这边的不安因素,崔颂向曹操请了几天假,严格监督郭嘉的日常作息,对他的用餐、用药乃至日常生活事必躬亲。
期间,有许多暗线传递消息到他手中,阅完即焚。
其中有一则消息,正与远在许都的荀彧有关。
那日,他给曹昂做了调查问卷,私下里寄给荀彧。荀彧见了那份调查问卷,大为震动。因心知这是崔颂的手笔,连忙来信询问是怎么回事。
崔颂便将那日他与曹昂的谈话,以及曾为曹昂军司马的郭嘉对其的了解与评价,如数记在缣帛上,让线人收好,重新寄给荀彧。
他的意图十分直白:若曾经的同道者已然陌路再找一个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踹了旧的新的不难找。
随便编了首押韵的歇后语,瞒着大老板暗自拉线的崔颂丝毫没有良心疼痛的感觉。非但没有,还觉得良心扑通直跳。
说到底,老板虽然为人诙谐、有才又爱护下属但他狠心起来也是真的狠,纵然历史上关于荀彧的死因还不能完全断定,但以当时的局势,曹老板至少要负一半的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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