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尸体是完整的,脖子上有抓痕,她甚至没有吃他一块肉,场景封存在记忆深处,想不起来了,但她可以推测。
丈夫回家以后看着她理智全无抱着阿治啃噬,惊慌失措地上前想要把他们分开,被失去意识的自己挠了一爪子,抓痕开在脖颈上切断了大动脉,血喷得漫天,他一边嚯嚯地挣扎着,发出死前最后的气因,一边看着自己吃阿治。
直到死亡。
/她梦见了一具苍白的尸体,与一滩鲜血淋漓。/
有时珠世会痛苦地想,那孩子死前是什么样的?是会惊慌地大吼,还是用他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看他的身体被撕扯成碎片,看他幻想的幸福被狠狠地砸了一锤子,瓷器碎片似的破碎开。
[我最痛恨自己的逃避,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却什么都不说。]
[我睡着了,而阿治,他从头到尾都是醒着的。]
[他听我描摹未来美好的生活,听我决定接受那杀千刀的该死的治疗,看我变得像野兽一样渴望人肉,又在面上摆出幸福的微笑同他说要一起去赏花。]
[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我吃掉他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这。麻美用力克制自己,她试图阻止汹涌流淌的唾液,可它们不停自己的使唤,从舌头下一鼓一鼓地冒出来,像是冬日的趵突泉。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绞来绞去。
麻美跟河下区土生土长等孩儿不同,她面容姣好,在家里最好时上过教会针对贫民开的免费私塾,那丁点儿教育经历将她同不识字的野妇区分开,教了她什么是自尊与羞耻。
我可以把它们带走吗?她看着香喷喷的炸猪排饭,我想把它们带给妹妹吃。
蝴蝶香奈惠没露出明显的同情神色,那不好。
义工生活教会她,对那些在河下去依旧努力穿戴整洁的人要尊重,切勿同情。
当然可以。太宰说用食指敲桌子,但我建议你吃掉,考虑到我们会付给你额外的报酬,一整袋面粉。
麻美睁大眼睛。
为了你能够更好地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建议你把它吃掉。太宰对女性相当有一套,为了不让你在回答的过程中晕倒。
我麻美不再推辞,她已经很久很久,或许有一年半没有吃肉了,蝴蝶香奈惠说,你尽量吃慢点,长时间少进食的话,胃的消化能力会减弱,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麻美知道这一点,她点点头采取了蝴蝶香奈惠的建议,每吃一口咀嚼三十下。
进食完毕后她长呼一口气道:那么,两位大人。斟酌着送上尊称,你们想知道什么?
河下年轻女生的生态。太宰不客气地说,你们在做什么工作,每天要工作多少小时,会有多少收入,那些收入能够支撑正常生活。
麻美松了口气:就这些问题吗?
或许会有拓展。太宰拿出纸张与笔,他转钢笔的动作异常熟稔,麻美看着他的笔,视线中充满了敬畏。
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们能做的工作种类不太多,妈妈的手艺比较好,可以做缝补工作,而我只能帮人浆洗衣服。
最好就是去工厂当纺织女工,可纺织厂的数量太少,许多人都会去应聘。她不安地说,如果能去纺织厂,一个月就能挣到两元钱,只吃麦麸的话可以吃饱。
问题接连向下走,太宰他态度专业,时不时会在本子上记载点什么。
我听说。他道,越是贫穷混乱的地方,人贩子就越猖獗。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配上微微颤动的上眼睑,令人不得不相信其情感的真挚,尤其是年轻而面容姣好的女孩,一些人会被拐卖到南洋去做唐楼小姐。
河下一带有人失踪吗?
肯定有。第一句话斩钉截铁,第二句话稍稍显忧郁,麻美又开始绞手指了,打补丁的和服布料夹杂在指缝间隙里,单独拎起来一小撮,皱巴巴的。
阳光穿透廉价的毛玻璃窗,披撒在她身上,麻美所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她有一头黑丝绸般滑腻的秀发,饥饿消耗了脸颊上的脂肪,介于白黄之间的皮肤勾勒出长直的鼻梁与优雅的下颚曲线,她贫穷却努力保持最后的体面,焦躁的清香覆盖一年四季晒不到太阳阴干和服的潮气。
她小声说:有的父母会把好看的女孩卖到吉原,还有些人是自己离家出走,不想在这里过了,试图出去闯一条路。
还有些人,她们可能去做了尼姑。
/每当我拉开沙丁鱼罐头,看它们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拥挤在一起时就会想到东京,你看,这里是国家的重点,工业的心脏,钢铁林立的进步王国。炼铁厂高耸入云的烟囱二十四小时全天疏通灰烟,由至今不到一毫米煤炭颗粒与戕害肺部毒气组成的烟雾编织成无极的云朵,将大半座城市笼罩在内
纺织厂传来连绵不绝咯吱咯吱地劳作声。男工、女工、童工,从日本的东南角、西北角潮水般涌来,涌进大都市,涌进灰白砖块堆砌成的工厂。
我们建立了足够成千上万的工厂,可他们的数量永远也不够多,未找到工作的男人女人尽日在厂房外徘徊,于是有人说,我们去关西吧,听说那里要修建一座造船厂。
他们哪里知道,这国家的每一座现代化城市,都和东京有相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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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32章[一更]
当太宰治出现在朝日新闻编辑室门口时,小庄速含在口腔里的茶水一股脑地喷了出来。21
噗
你好恶心啊小庄!
稿件、稿件!稿件湿了你拿什么赔?
我的衣服!你水喷到我衣服上了!
编辑室很有大正时期和洋兼并的风采,矩形空间内共放两排桌椅,并非常见的和式矮桌,而是一米二高的红棕色书桌,每张桌子都有两米宽,纸张堆叠成一摞高塔,大咧咧地占据桌子的东北角,在喧闹的房间中岿然不动,进门靠墙的位置有一座挂壁式电话,听筒把手上绕两圈镶金雕花。
除却编辑大多还作上襦下袴的古旧打扮外,这其中的场景与几十年后的昭和时代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小庄才不管同僚们喋喋不休的抱怨,他甚至都没空管桌上的纸有没有沾水。
太宰老师,您怎么来了!他又摇头,不对,您什么时候回东京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太宰治从没来过朝日文库会社。
小庄与太宰认识五年,一开始他甚至以为太宰是通俗意义上不会与人交流的作家。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除了太宰,哪一位现役的文豪会不到文库参观,不去大学任教,不参加其他作家的文学沙龙,成日里就往笼罩着雾霭的山洼洼里跑?就连东京大学的座谈会都是三请四邀,时隔三年才同意一场。
[不,该怎么说,他这种情况应该算是不屑于同外界交流吧?]小庄打了个很有文学色彩的比喻,[就像是、就像是影片的观众,我们是演员,是影片里的人,他就是个疏离的看客,不想与人产生交集。]
回东京?太宰说,我想想,大概是六天以前?还是七天?
[那么早?可我去你家送信件的时候也没有人啊!]
这段时间我没回家。下一句话解答了小庄的疑问,也成功让他的胃部拧成团,额头突突直跳,连带着血压也冲上红线,有个朋友,俩字在他舌尖上绕了三圈,她跟我说了件有意思的事,我想说不定能成为写作素材,同时也为了满足我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就跟她一起在河下区转悠了好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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