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膀前耸,他还满心惦记着要保住紫微阁的神圣与威严,唾沫星子横飞,老夫今日偏要问你一句,三年前的山海星辰台,你替圣子传布天下的卦象是不是真的!?
蔺负青抬眼,强撑着将断未断的意识,沙哑道:是真的。
那长老不肯甘休:绝不可能!你当真未曾隐瞒半点?你可敢同老夫上那虚实殿,叫神魂在显真镜下照上一照!?
蔺负青沉默。
他半眯着眼,用涣散的视线望着眼前鹤发童颜、衣裳光鲜的老人。
又想起当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祸星幼童,本已死灰的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厌憎的冷火。
蔺负青垂下睫毛,用发颤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按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两口气。
下一刻。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蔺负青猛地起身踹翻了案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长老惊愕之下,向后踉跄两步,摔了个屁股着地,指着蔺负青:你,你你!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
整整三年,我远别宗门,未曾踏离六华洲半步,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眠对这三界人间,我自认坦荡。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榨干最后的气力,圆上了这个最初的谎。
身后纷杂的声音传来,质疑声都被淹没了,大多是劝慰他,感念他的语句。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正在掘墓,当年的真相正被他埋葬下土。
蔺负青终于跨出门槛,天光与微风扑面而来。
他眼眸涣散,茫然地看见千余长阶延展在脚下,云雾山河如锦绣画卷般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六华洲的每一条城巷,小却精致地铺在大地上。
那里有着不安地仰望天空的修士,卖力吆喝的小摊贩,手拉手奔跑的孩童和在后方温柔呼唤的娘亲。
很快都要毁灭了。
然而最荒唐的是,他虽为此痛不欲生,可当方知渊俊美恣睢的眉眼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却寻不到最应该有的后悔之情。
蔺负青暗想:果然,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终究不适合做什么救世仙的。
当年师父给他算的命格,许是和紫矅一样出了差错。
背后是金桂宫议事大堂,面前是仙界万里河山。蔺负青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倒
双膝着地,他掀起衣摆重重跪落下去。
众人惊呼:
蔺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这这唉呀。
你已尽力,何必如此呀
蔺负青恍若未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仙界今后必乱,能救下多少性命,全在众生各自的肩上。
万望诸位仙君,不畏灾祸当前,不堕仁义之心。寒夜将至各自珍重。
他深深地把头磕下去。
磕在玉砖地上,清脆一响。
这一叩,谢罪天地。
为他祸乱三界的邪念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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