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碎松枝日影落在陈芝道灰衣肩头,他肃然行过香木铺的院廊,脚步声一响一停。
他叩开深处那座小院的门。
颜兄。
门开了。
颜余负手站在窗边。
陈芝道走到他身后,肃声道:雷穹仙首的亲笔令到了,虚云祸星的传讯纸雁也到了。都在嘱咐书院当心接下来的变局,颜兄说过相信祸星所言,为何至今无动于衷。
颜余不回头,语调温温和和的:如今变局未开,我能做什么呢。
陈芝道沉声道:你我分明还有一件事可做!
颜余问:是什么呢?
我识松书院,广纳天下贫苦学子,不拘一格为年轻人传修为、立道心,更编撰浩瀚史籍。
陈芝道走到颜余身侧,冷眼深深望着院长,道,却举书院之力,供奉着一本连你我正副院长都不知其来历,不明其底细的古书之灵。颜兄不觉得蹊跷么?
颜余拍了拍陈芝道的手臂,引他案前坐下。他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叹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史书失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了。
陈芝道猛地双手按案,上身前倾,眼神灼灼道:颜兄难道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窗外,竹影摇曳在石砌的池塘旁。小虫停在池塘边的长草之上,背生薄羽。
陈芝道掐了一个简单的法术诀,很快一片雾气便笼在整个池塘之上。
陈芝道手指窗外:这池子里的灵雨虫,寿命极短朝生暮死,它自水中化卵而生时便栖息在此处。我这法术可保池塘雾气五日不散。
它们这一生只见浓雾,因也定然会以为,这世间本就是迷雾笼罩的。
颜余无奈笑着,递过去一盏茶道:芝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陈芝道低声道:颜兄乃识松院长,乃当世鸿儒大能,更乃支撑这书院乃至全仙界的脊梁,因而举止慎重,不该妄动。芝道心中都清楚。
他将茶盏推回去,不接,可颜兄也知道我素来急性,此般举棋不定,我心意难平。
芝道愿替祸星去会一会这古书。
少许沉默之后,茶盏落于案上。颜余静静地看着陈芝道许久,低头吹了吹茶汤:方知渊说,你前世死得早。
陈芝道眼神坚定:朝闻道,夕死可矣。
颜余苦涩笑道:你这性子呀
院长抿一口茶,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
如今我书院内学生众多,天才不少,大器却罕见。袁子衣性情稳重敦实,乃大智若愚之子。带上他为你护法,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陈芝道忽的执袖夺过那盏茶来,一饮而尽。
颜余失笑:芝道,这不是酒。
陈芝道起身,俊逸身姿挺拔如墨竹,待天下安定,芝道再陪兄长饮酒。
窗外雾气蒙蒙的池塘旁,一只灵雨虫振翅,自甘甜的柔草上飞起了。
第150章蜉蝣浮生陷妄雾
阴渊之底,蔺负青与方知渊肩抵着肩坐。
方知渊听蔺负青说罢,皱眉。
他回了句:就这?
蔺负青凤眸微睁,恼道:什么叫就这!
方知渊道:你说你的心魔,是觉着自个儿道心立得不对?
蔺负青:是。
他叹息,什么救世仙。人生于天地之中,本就卑如微尘,哪怕将自己的身躯燃烧殆尽,又怎能照亮一整个世间呢?
方知渊:你还觉得,师父自幼为你立这道心,教养出你这般性子,你如今已经改不回去。所以困顿难过?
蔺负青:是,不错。
方知渊竟叹了口气,眉宇间带些很暖和的无奈纵容。他点了点蔺负青的手心,那里阴气伤痕刚消下去:
师哥我来问你,你就算如今醒悟,叫你立刻放弃这救世仙的道心,你就真做得到见死不救么?
蔺负青不悦道:我若做得到还愁什么!
方知渊道:你都知道做不到,你还愁什么?
我
蔺负青给他说得哑口无言。方知渊又撑着下巴笑道:你自称道心将毁,莫非是师哥如今后悔救我了,觉得我当初活该死了?
这话好似在他脊骨上抽了一鞭子似的,蔺负青倏地弹起身,凛色道:胡说八道!
那一声极突兀又高亢,惹得叶浮与叶花果齐齐惊转过头来。
蔺负青情绪激动,竟连喘息都不顺畅,咬牙指着方知渊道,你,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方知渊心里叫糟,连忙起身急切劝道:别别,我错,是我言错。
师哥消消气,你先坐下来我扶你坐下。
他硬着头皮去碰蔺负青,还想好言好语地哄人,被魔君一巴掌将手拍开。
蔺负青自个儿拢着雪白的袖子,背转身小声骂道:还怪我不跟你坦诚,现在好生与你说几句实话,你还来诛我的心什么混账东西!
行,这还真算是骂回来了
方知渊哭笑不得。
他师哥好涵养,真动怒时反不骂人的,只有和他怄气时才骂他两句。
方仙首其实心内早觉得蔺负青这模样可爱得要死,当然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表面做小伏低,暗自偷着乐。
可有了这一下打岔,他们话也说不下去。正瞧着休息得也差不多,四人便站起身来继续往下摸索。
阴渊更深处,白骨见少,水域更多,都是覆着霜的冰黑岩石。狂暴的阴妖倒是少了些,可四周缭绕的都是浓郁阴气,若是普通修士在此,一个不好就会被阴气入体反噬受伤。
方知渊仍是在前开路,煌阳如寒夜里的一捧火,为身后人扫开大半阴气。
叶花果修为最低,半途就受不住这等严寒,全靠叶浮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气保暖才战战兢兢走得下来。
叶浮瞧着那绿衣姑娘吓得都开始咬着唇瓣儿,忍不住悠悠地问道:蔺魔君,敢问你这到底是要带我们走去哪里啊。
蔺负青想着尹尝辛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暗暗寻思:走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啊
他惦记着叶浮还有伤未愈,调起体内阳气,回手掐诀再布下一个浮空的防御阵法。
方知渊在前头察觉了,忍不住失笑,向蔺负青招手:师哥。
魔君赶了两步上前,方知渊悄声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你,口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起心魔,还吐血,还哭,骨子里却死不悔改。你不认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把自己逼死罢?
蔺负青沉默半晌,反而松了肩上紧绷的力道,低声叹道,你是叫我就这样一条歧路走到黑么?
方知渊道:我不信师哥的路是歧路。还是那句话,你若错了,便也没有我在这里。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只似山风云雾,只是这路太冷,不该你孤身去走。该有人在旁拉着你,不让你走到黑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