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投身宙海,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如今蔺负青的魂魄跟着他,他不可能让师哥跟着自己一起陷在这种鬼地方
不提别的,万一的万一哪天自己先陨落了怎么办,他是要让蔺负青尝尝那种无尽孤独的滋味吗?
可是,回首处茫茫宙海,何处为家?
蔺负青:送我回去?你还回得去吗?
方知渊茫然道:没没记路。
他本就打着永远不回头的决心赴死的,怎么可能记得方向?
也怪我,没告诉你。蔺负青低声道,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会也没有想到师父说当年想过杀你,内里居然有这种缘由。
当时他虽知道方知渊的识海内有他一片残魂,却也正是因为只是残魂,生怕给了希望又成绝望,濒死之际不敢跟方知渊直说。
倒是在去盘宇界前,曾借顾报恩之口嘱咐过鱼红棠,说万一他死了,可以以此劝着你阿渊哥哥别做傻事。
却没想到方知渊知道祸星真相后直接心死成灰,连鱼红棠的面都不敢见,直接魂归天外去了。
方知渊脸色微白,目光发虚地咳了一声,那丫头怕是想宰了我了。
蔺负青哭笑不得:算了算了,魂木还在育界,你不如就回头先往来时的反方向走着,说不定半途便可感应到小红糖借魂木之力唤咱们呢?
方知渊脸色更差:不行。魂木被我给毁了。
蔺负青瞪大眼:什么?你你把魂木毁了!?
方知渊:是。
蔺负青懵了半天,渐渐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也是,若要防盘宇人再披壳子潜入育界,魂木的确是个隐患。你毁得对,很对。
可是不管怎样,这路还是得走。最终两人一番商议,还是决定先掉转头,往回走走看看边走边看。
在宙海里飘荡的日子漫长无聊。蔺负青魂魄寄身在方知渊的识海之内,后者就终于开始拾掇他那荒芜的识海。
他自己不介意过单调日子,委屈了师哥却是不行的。
识海内的景象由主人自由操纵,如今方知渊觉醒了祸星阴魂,魂魄力量早已连那些飞仙境的盘宇人都难比,一念之间改天换地都不是难事。
反正宙海茫茫,再怎么浩瀚的星斗也看腻了。
唯有蔺负青这个人是怎么也看不腻的,他乐得时时陪着师哥玩。
什么秋月照春花,夏阳飘冬雪;什么把虚云和雪骨城拼在一起,再叫蔺负青洞府前那片白莲池连到红莲渊去
再比如把蔺负青折断的那几把剑,逐个而再幻化出来,上演一场魔君的后宫妃子争宠大戏
可惜就可惜在,方知渊这个人是真的不会玩,也不会哄人玩。
等他没了花样,便只能听他师哥的,蔺负青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而蔺负青骨子里又是个不安分的心性,他当然不可能自己玩得开心,撂着小祸星在一边。
结果往往最初还是方知渊想哄着蔺负青开心,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变了样子,成了祸星在师哥的指示下开始自己逗自己玩儿
正比如当下。
方知渊无奈地坐在河岸边上,头顶是茂密的树荫,阳光自缝隙洒下。他有气无力地唤,师哥你好了没?
他怀里抱着一对毛茸茸松鼠团子,头顶还趴着一只,手怎么放怎么别扭。
蔺负青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衣,裤腿挽到膝盖,他在河里捉鱼。
方知渊眉宇紧锁,他总觉得反了。
就算真要捉鱼,怎么想也应该是自己下河干活儿,叫师哥那种出尘漂亮的小仙君抱着这种毛茸茸的生物罢
可蔺负青偏喜欢看他别扭,说是好玩;捉鱼当然也不是为了捉鱼,就是为了好玩。
偶尔鱼儿从手中滑落,日光下泛银的水溅到了脸上,蔺负青就挡着眼笑出来,再回头冲岸上的方知渊也笑。
被师父带上仙路那么多年,他本性却还是个凡人,是个纯粹少年。
凡人不可能永久是少年。
他们会长大,会被柴米油盐压弯了腰,会被声名财权弄浊了眼,红尘世道的不公会在他们的面颊刻上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唯独蔺负青,可永远是个凡人少年。
方知渊不知不觉就看痴了眼。他手上揪着一只松鼠的尾巴,低笑道:许久没见你这样子。
我怎么呢,蔺负青笑着捋了一把长发,水珠自青丝尖儿上滴答答落尽池里,童真未泯?
他说着,却索性将自己神魂的样貌一换。十二三岁光景的白袍小少年含笑伸着双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扑过来了。
弯起的眸子晶亮,嗓音嫩得像花苞儿,阿渊阿渊,来抱抱青儿嘛。
方知渊目光微闪,有些不自在地抿了唇。弯下身,松鼠从他身上飞跑而下。
他一把托起小孩的臀部和脊背,轻轻松松将蔺负青从水间捞起来。又闭目凑过去,轻嗅小少年身上淡淡的莲花儿香。
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真的走过来了?
他们两个被人为创造出来的魂灵,生在名为育界的炉鼎饲养牢笼,头顶着监视的金眼,脚踩着盘宇人深埋的躯壳。
两辈子在泥淖中挣扎着不肯下陷,披肝沥胆、呕心沥血,手中刀剑未曾有一刻屈服。
而此时此刻,迷雾被一层层拨开了,阴阳双修的至理被参悟了,阴体们终于堂堂正正挺起胸来了,盘宇人要炼制炉鼎的阴气被引走了,育界众生亦觉醒战意了
他们的神识还存活着,还能在新天地里魂魄相依,玩着这么毫无意义的游戏,欢闹一整天。
方知渊觉得这有些幸福过头了,反而叫他不安。
可是转念又一想,其实算来只是和爱人在河边玩耍片刻而已,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子。
只不过,对他们来说太难得。
怀里那白衣少年见他走神,放肆地在他脸上亲了亲:阿渊!
方知渊眨眼,就见小仙君抬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小手一指,颐指气使地道,愣着干什么,去烤鱼啦。
暮色四合时,方知渊生了火堆。
他们烤鱼。
虽然不能真的吃入肚腹,但是只要神识里想着烤鱼的味道,意念化实,倒也能假装真的在吃东西。
火焰噼啪地烧着干树枝,上头架着鱼。
蔺负青幻回成人的身躯,枕在方知渊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果真是闲话,什么我黑发和白发哪个好看呀、你还说不说思君愁配不上我啦、待会吃鱼撒什么料好呢
方知渊幻出一条白绒毯子给他盖着,自己用小匕细细地分鱼肉。
他将大小的刺都挑出来,扎了鲜美的肉托在采来的厚叶上,递过去,给,起来吃。
蔺负青眯着凤眸支起身来,凑近一步抱了抱他,咬他耳朵:你也不说喂喂我。
那具身子贴过来的时候,明明是魂魄,却有种暖和温度,像眼前给人取暖的火。
方知渊只觉得他浑身都被烧起了火,手上一抖,险些把鱼肉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