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澜夜眯眼看被抬下来的楚锦玉,弯眉瓜子脸,干干净净的,不像旁人死了还要涂抹一番。闭着的眼睛看不清眼神,只看见睫毛有些长,青灯下照出一片青凖。卧在那里一动不动,颀长的身形笔挺挺,模样有些让人可怜。
负手立起来,不再看底下人,径自坐在梨花椅圈里道:高皇帝刚刚仙逝,虽说是昨儿个才封的,可再怎么说也是皇后,送到哕鸾宫里去罢。此生以后也只是青灯古佛相伴了,瞧这花儿一样的人,可怜见的。
从他嘴里说出这番怜惜的话倒是稀罕,平日里掐死一个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这地狱修罗竟也会生出怜悯之心来,说起来也不知算不算楚锦玉八辈子修来的造化。
小曹公公心里一震,先帝膝下子嗣单薄,这顺妃娘娘是高丽进贡来的,有一儿一女,眼下皇太子未立,谁都不敢腹诽将来到底谁才是这天底下的主子。这个节骨眼上按理说不该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哪位皇子登基,这做亲娘的总还能封个太妃,派到封地上,以后日子总比待在宫里要舒坦。
其中的蹊跷怕是不简单,前朝有李选侍摆在那里,再来个顺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前朝那帮大臣最忌讳外戚当政,按照这么个理儿,这将来登基的八成是顺妃底下的皇子。
想想也真是悲哀,亲儿子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自己也没眼见着了。
四十五口棺材摆在大殿里,再加上启祥宫里的顺妃,正好凑足人数四十六人,装完棺要送到奉先殿里,等到停灵二十六日再送往泰陵,一切都顺理成章。
阮澜夜捏着手抖了抖阖面曳撒,生怕这晦气的气息沾染到身上,抬脚迈出中正殿大门,外头天已然黑潺潺,抬头望天,星空密布,伏天儿在天边儿树上叫个不停。
这世道送走了大郢朝第七位皇帝,等到天亮,就该迎来第八位新君了,推算年号,是为天顺元年。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已全部完结,专栏文《帝京[重生]》连载中,求个收藏。前朝公主vs当朝权倾朝野女将军
第2章
顺妃的死来得蹊跷,先帝没有其他子嗣,膝下只有顺妃的儿子年龄天资最为合当。若他日大极,顺妃应当晋位太后,如今稀里糊涂半夜升天,众人心里自然腹诽。
夜半时当,奉先殿的钟磬声响了三下,大郢有招魂的说法,人死了当天夜里要振铃,魂魄归来之后才能入土为安。
大行皇帝的死因外头不知道,只称说是急火攻心忽然暴毙,但天亮乾清宫小太监进去服侍的时候,人早就凉透了。
阮澜夜叫了太医,太医诊治说是潮热泄泻、困遏脾阳之症,这症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开春就发过一回,上吐下痢,整整调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变本加厉,旁人劝也不顶用,说到底是纵欲过度,身子被掏空才一下子没挺住。
说来也奇事,大郢开国一百多年,出了**高祖那会还算得上仁政德治,后来几位祖宗都不大得事。就拿仁宗来说,多少年不上朝,整日迷恋炼丹成仙,几欲连个继承大统的都没有,再往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阮澜夜折身进左门,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青色团领内监服饰的太监,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气喘吁吁道:干爹,小殿下在启祥宫里大闹,碎渣子划破了脸,一帮奴才正跪在大殿里,儿子没辙
作什么吃的!阮澜夜拂袖大怒,殿下年幼不懂事,这底下人都是死人么!
小殿下是顺妃的儿子,大名唤司马钰,也是最为器重的继承人,若一切按照规制,明儿登极的就该是他。如今宫里宫外全都乱做一团,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再生事,大伙也就甭活了!
伏顺忙弓着腰说该死,顺势要上前,被他一声喝住。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有作兴收干儿子的习俗,阮澜夜也有个干儿子,年前从御马监里提溜出来的,为人倒是机灵,爱拍马屁,整日干爹干爹叫得震心。倒不是图别的,依着他的权势,要什么样的使唤没有,宫里头生存,总要合乎时宜,就当养个猫儿狗儿似的摆在身边,图个逗趣热闹罢了。
侧身进了奉先殿,里头白幡飘飘,梵经阵阵,子时高皇帝的尸身就已抬进了奉先殿,古有寿终正寝之说,小殓之后礼部传了大喇嘛超度。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事宜,彼时高皇帝一驾崩,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要司礼监掌印亲自张罗,阮澜夜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伏顺耷拉着脑袋,还要上前回话,被他抬手制止:启祥宫那头找人看好了,再出一点事儿管叫你活不到天亮,咱家这头挪不开脚,启祥宫就交给你和杨平。
是干爹,儿子明白。伏顺刚转身,趋了两步又回过来,干爹,哕鸾宫那头的主子醒了,打算怎么料理?
阮澜夜这才想起来说的是楚锦玉,脚步顿住,下颌微微抬起呵笑道:原还以为活不成了,竟也是个福大命大的,不是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往后也不知能不能有这个运道儿?
伏顺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狐疑垂首不敢接话,干爹做事向来有由头,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从白绫条里将人救下来,这可是天大的恩情。
只是高皇帝都没了,留着个高皇后能有什么用?
暂时先让她住在那儿,寻摸个太医去瞧瞧,等料理完奉先殿的事再商议罢。说完也不等伏顺回话,自顾自地往廊庑里走,白幡飘在脚底,入夜时分忽然变天,下了场小雨,打扫的小太监都还没来得及料理就出了这档事,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
凉风习习刮在脸庞上,夜里有一轮哭祭,哀嚎声一样从大殿里传出来,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高皇帝在世时,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嫔,只有近两年才进宫的孙昭仪还算得宠,可眼瞧着好日子还没过足瘾,皇帝就撒手归西了。
抬手掀起门廊上的帘子,素手骨骼分明,小指微微翘起,映衬在暗绿缠枝纹上的帘子上,有种别样的风情。
阮澜夜向来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谁人都是这样,宫里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虽说到底不过一个宦官,可权势不容小觑,陛下跟前也极为器重,一来二去,只当位高权重的人大抵都有些不同罢了。
正堂里摆着高皇帝的棺椁,棺盖没有阖上,要等大殓之后才能封棺。两旁跪了一地的妃嫔,这些都是没有殉葬功臣之女,不管以前位分如何,往后都一道称作太妃。有子嗣的住在宫里,没子嗣的要去往泰陵守陵,一辈子也就困死在泰陵中了,比起那些殉葬的妃嫔,也未必好多少。
阮澜夜朝着大殿打量了一番,眉梢轻上扬,瞧不真切到底是喜是悲,有种傲视一切的味道。
左上位坐着周贵妃,周国公之女。后宫中位分最高的人,此前一直是她在打理后宫,若不是楚锦玉进宫,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掩手上前,福道: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周贵妃抬手抹了抹眼泪,睁开眼打量眼前的人,眉眼中没有一点悲伤,仿佛死的人不是她的夫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其实这大殿里又有谁是真心的,想想也真是悲哀透顶,一国九五之尊,临到死连个陪在身边的真心人都无,果然不死也无用了。
你来了。她淡淡道,撑身站起来,阮澜夜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两人一同往偏殿里去,他抬手替她撩起门帘,小心翼翼。
偏殿里有供人休憩的地方,此刻人都在正堂,这里没有人,窗外传来滴答声,一滴一滴打在窗檐边上,氤氲水汽扑在脸盘上,有种湿腻的感觉。
中正殿的人是你放下来的?
阮澜夜自然知道她话里指的是谁,颔首上前道:是阁老们商议的,臣也是奉命行事。
周贵妃哦了一声,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话,提起裙摆坐在椅圈里,回头望他,本宫还以为是你擅自主张的,要新皇后殉葬的主意是阁老们出的,如今要救下来也是他们,这不是自打嘴巴么?
他抿了抿嘴角,顿了下才道:娘娘放心,那位成不了事,如今宫里还是您拿事,再说有臣帮衬着,娘娘还怕什么?
她笑了一下,嫣然花一样,接过他端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放下道:本宫自是不在乎什么皇后太后的头衔,只是有人压在头顶上,心里自然有些不爽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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