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揪然色变,掷下了银勺把汤盏重重放下,溅起几点浮白莲汁,她不悦道:“玉郎禁闭于家中,已经是陛下天恩!怎么又出府了――?”
大潘连忙跪下,不敢出声。长公主这时又突然想起,分明是她自己吩咐过:“燕国公夫人落在了张昭仪手里,以往种种罪过都可以往她身上一推了事。玉郎不需得太担心,别在府中闷坏,待得事情平息还要出仕。让他换了衣裳出府去西湖边多骑骑马。将来我求了太上皇,再让他入天武官里任事。”
长公主想到这往事,那不过是三天前她才说过的话。当时燕国公夫人被审,关入内侍省内牢,玉郎又甘愿指认了赵韦氏假造八宝印。大事已定。
当时她是何等的得意?闲暇吃茶时,她甚至还与小潘笑语:“傅九不喜欢他,又有甚用?玉郎他是本宫的表弟!”
“是,殿下。别叫奴婢说,玉郎胆子小又只听殿下的话。上回子他在御园里进了殿下的月瑶楼,又说是
敢犯驾,必是被人下了药。否则他哪里敢?都是傅九和我姐姐合在一起哄着殿下!不可信他们的――”小潘还一意为玉郎叫冤呢。
如今,看着在内殿水磨地跪下的大潘娘子,再看看几桌上狼籍的茶食羹汤,长公主感伤地长叹一声:“不怪你。是本宫浮躁了。起来吧,给我送盏茶来。”
“…殿下!”大潘跪在地下,苦苦哀求,“不可再吃那五石茶了。玉郎也是因为吃那茶糊涂了闯下大祸。他这几天请了林御医看诊――”
“怎么说。”长公主一惊,连忙伸手亲自扶她起来。大潘却不敢起身,一再哀求着,眼中带泪道:“殿下,就依了慧儿娘子的话,不要再吃五石茶,召她进宫来服侍殿下。慢慢把这病治好了再说其他。”
“罢了!”长公主一转身,突然把桌上的茶食汤盏全都扫在了地下,砸得粉碎。大潘不敢出声,外面的脚步声却突起,一名女官匆匆闯进见得长公主只是发脾气,这才敢松了口气。来的是小潘。
长公主却更是不悦,冷笑着:“怕什么?以为本宫
也发作了,也疯了?”
小潘呐呐不敢出声,一改往常的泼辣爽利。只悄悄瞟瞟地下跪着不起的嫡姐,她方才在外面茶房被嫡姐痛骂了一顿,才知道玉郎前阵子在府里不出门,心情不爽每日和丫头们胡混,竟然是不能人道了。林御医说是五石茶吃多了。
“殿下,还请召赵慧儿进宫!”
“不必!她进宫又如何?并不能治本宫的病。”长公主虽然拒绝,却没有再否认自己确实因为五石茶而生病。大潘娘子顿生希望,便知道是因为赵慧儿。这宗女前几天在灵山寺与长公主密谈,恐怕是揭穿了长公主不育症的旧事。
“殿下,还是要把赵慧儿拘进宫里来,在殿下眼皮下才稳妥。”她连忙劝着。长公主虚扶,她终于起了身。长公主何尝不知她说的有理,平息了情绪恼意,长公主立在了圆门五脚高花架前。她凝视欣赏着春兰花开的盆景,终是点点头:“本宫知道。她自己也愿意。你打发人――去和殿中省说一声,本宫这里缺一
个侍弄兰花的女官,”
大潘连忙应了。转身出帘到外面,拐出廊走了一段廊道到了茶房里坐下,茶房里有人,是小潘亲自在为长公主熬茶汤。大潘在一边交椅上坐下。命贴身青衣去请了一位老到的内人。小潘在茶炉前守着头也不抬,听得嫡姐一径的沉默不语,茶房里灯光摇曳着,窗外花影重重都映在地面。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一位老内人的身影踏破花影,进来了施礼。清风阁中这些琐事历来是大潘打理,她沉吟着先吩咐着去尚功局问问:“殿下召了一位赵姓宗女进宫来说话,住上一两年的。问问按旧例,应该是个什么章程。”
老内人姓慕容,在清风阁里听差但兼着尚功局的职,果然就有主张,笑道:“约摸着会登个册,得个从九品的内人品级。方便进出宫禁。也是在长公主跟前侍奉的体统。”
“怎么说?”
“近的只看咱们阁里,潘内人您是长公主的母家亲
。一进宫就是八品。”说到这里,顿了顿。茶房里,潘玉令起身端了茶汤,小青衣揭了帘子,陪着离开去内殿了,待得小潘的身影在廊外窗纸上消失了。慕容老内人才继续禀告:
“小潘内人是庶出,次一等,从八品。远的有韦太后殿上的卢四夫人,当年也是伴驾说话,寿安殿上例来说不得,进去就是八品,还不是亲眷。又因为是本来郡夫人的封,直接再封了写字女官,在宫里领着从五品的俸。依我看,赵娘子是宗亲但无封,比小潘内人次两等,从九品是有的。”
“既如此,按旧例就从九品。”她起身出茶房,老内人跟在身边听着她还有什么吩咐,果然她站在廊下,想了想回头又道:“就现在。去殿中省打招呼登名就是了。明天就给宫牌子。
“是。”老内人应命转身,踏着夜色月光,出了清风阁往殿中省里去办差。
松槐依旧,绕过了大门内的白照壁,殿中省两廊各屋子都有灯光,尚功局班房里坐着值夜的叶内人,倒
是老相识。听了这事翻旧例册子,一看也无话。立时就把赵慧儿的名字登了宫人内册。后面写一个:内殿内人,拟授从九品。
“不瞒你,如今不比当初。”值夜内人坐下,持笔写公文,慕容老内人看这情形,便知道这是有了新章程,听叶内人道:“淑妃娘娘宽和。这种小事又是长公主的阁里。到月末的时候呈册一看。也就罢了。如今张昭仪在位。明天还得郭掌司拿着公文去英雪殿奏报。她亲自看过批下来才算。我今晚写好了,给你送到郭掌司房里――她这时辰没睡呢。”
老内人笑着再三谢过,也说:“按理,这章程也应当。以往瑞珠宫里也是太宽和了。”因为等着小青衣送公文去郭掌司房中,得个回信,叶内人便留了旧友坐下吃茶说话。
屋外对着廊前天井,天井生着几株绿芭蕉大叶又植着一株杏树,粉杏开过了盛时,一半花儿落了一地,草虫子在树下叽叽地鸣着。
老内人们难免又议论了几句裁撤教坊司的事,几千
的人全都裁撤,有体面的内人和老档,哭着跪到英雪殿外不肯出宫的不知凡几,陛下太和宫那边竟然全没有动静。值夜叶内人和她交好,端了茶坐下低声附耳:“哪能!?早托了洪老档去求陛下。被骂回来。说是陛下那边连夜议事呢,哪里有功夫理会这些?”
“怎么?”慕容老内人吃到嘴边的茶停下,抬眼诧异,“陛下慈爱。不至于如此。”
“也没实在的消息。”值夜内人年纪四十多了,经过大事为人谨慎,不肯再说,只点了盏里的茶水,在灯下公案桌面划了一条长线,不是慕容老内人别人未必看得明白。这一条长线曲曲折折,竟然就是长江。
两位老内人都是宫中小童,随驾从北方逃过来的,又一起在潘妃殿上做过女史,所以侍奉过太上皇,认得太上皇的军图。当年明受太子在潘妃身边,太上皇回后宫就是来看太子,随身也带着军情,愁着北虏军杀过来了。她们身为女史负责收拾书桌。看多了就认得大江防线就是这一条曲曲折折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