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时候,俞任杰又发了一次哮喘,这是他近几年里,发病最频繁的一段时间。过敏性哮喘的特性就是这样,和一座火山似的,可以平静好些年,一旦活跃了,要将它熄灭就不那么容易。可能是过敏源引起的,可能是情绪引起的,也可能是空气质量太差,连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俞任杰只好忍着,等待冬天过去。
那天俞任杰在上班的时候就咳得有些厉害,回家后连饭都没吃就往床上爬。程斌用脚尖踢他小腿的时候,俞任杰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说了一句,我不大舒服。
程斌将他房间的灯打开,吸顶灯的灯光是白色的,把他的脸照得雪白。程斌心里咯噔一下,说你还吃得下饭吗,吃得下就赶紧吃点,一会儿我带你看病去。
但俞任杰胸闷得厉害,不仅没有一点儿胃口,连一动都不想动弹,只把脸在枕头上陷得更深,说你赶紧走开,让我睡会儿。
程斌叉着腰在他的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开始撸起袖子干活。他先是把他的病历卡找了出来,接着换好了自己的衣服,最后是为他穿鞋。俞任杰迷迷糊糊地问他要干什么,程斌说,救你的命啊。
替俞任杰穿戴完毕,程斌蹲在床边,弯起了背脊:快点上来,听话。
俞任杰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是难受得不行,便将全部重量交付给了他。在程斌背上时,俞任杰有种错觉,仿佛他的生命都有了支撑。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求生的欲望来,跟着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和肩膀。
程斌的性子很急,关门时很是大力,走路时几乎是跑的。俞任杰在他背上颠得厉害,吸了好几口气,才将一声慢点说出口。此后程斌的动作果真小心多了,把他塞进后车厢的时候还好心地为他护住了头顶。但发动汽车后,他的脾气依旧火爆,油门踩得又急又重,还差点和一辆奔驰的车主产生矛盾。幸好那人见了他的尊容后,立刻吓得缩了回去。
冬天看呼吸科毛病的人特别多,即便在路上省了时间,到了医院里还是要排队的。急诊医生一共就两个,外头的病人坐了几排。程斌把俞任杰安置在一张椅子上,给他盖了自己的厚外套,便开始在诊室外不停地踱步。他的皮鞋在光亮的瓷砖上发出塔塔的响声,吵得整条走廊不得安宁。但并没有人说他什么,大约是被他的蓝灰色镜片给威慑到了的原因。
好不容易看上病了,处理方式十分简单,先去验个血,再拍个片子,哦,胸片前段时间做过了,就不要再做了,预约一个肺功能检查吧。如果没什么问题,一会儿开点药,挂个水,观察一下再说。现在呼吸道出问题的人多了去了,不用大惊小怪。
这次不是跟着血淋淋的抢劫案伤者被送进来的,住院部也满员了,压根没有床位留给俞任杰。拿完验血报告,程斌给俞任杰配了些药,之后两人就在输液室里挤了一夜。
印象中这是头一次俞任杰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展现出软弱,他惨白着脸,耷拉着脑袋,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输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俞任杰都没有吱声,第一次开口,他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哎了一声。
程斌看着这样的俞任杰很是心慌,更多是感到无力。在这世上有无数的事情是他可以替他承担的,但生病不行。
在刺鼻的酒精味里,在周遭的人声喧哗中,两人坐在角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也没动。俞任杰是没有力气,程斌是心里憋闷。后来程斌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喂俞任杰喝了下去。过了会儿,他问他要不要上厕所,之后为他扶了一路的吊瓶。
在俞任杰喝下第二杯热水的时候,他的精神好些了,甚至有力气和程斌交代手里的案件:明天我大概要病假了,西巷口劫杀案的文件存在公盘里,在写了我的名字的那个文件夹里,所有联系方式在我电脑的桌面上
程斌点了点头:这个不急,等你好些了再说。
俞任杰显然是好些了,因为他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你说现在还有吃的卖吗?
不久后程斌出门替他去买夜宵去了,望着他高瘦挺拔的背影,俞任杰倒是想起了些上学时候的往事来。
记得初中的时候,学生们开始发育,聊天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情感两字。女生聚在一起不是讨论想嫁给什么明星,就是八卦班上的谁喜欢上谁了,谁和谁又不好了。在那个青涩朦胧的年代,大家对喜欢两字异常敏感,有时只是多看了多方一眼,就显得暧昧异常。
有段时间,俞任杰发现程斌常常在暗中观察自己,有时他一回头,程斌便转移了视线。有时他没有回头,从前排女生立在桌上的小镜子里看到了他。程斌的眼神暧昧不明,牢牢地粘在他的身上,俞任杰曾那么偷偷地想过,他该不会对自己有意思吧。
在自我否决的同时,俞任杰生出些心虚来,光是这么想想,就够他惭愧的了。后来程斌主动找他说话,他一声不吭,不肯给他好脸色看,仿佛这样对方就不能读到他脑海里的奇怪念头了。时间久了,程斌果真不愿找他了,俞任杰养也成了习惯,慢慢真的讨厌上程斌了。
这么想来,俞任杰一向讨厌程斌,被他推下楼的那场意外只占了很小的因素,更多的,是莫名而鲁莽的青春悸动所引发的双向移情。而这种莫名的情绪被日益增大的学习压力所冲淡,加上两人越滚越大的相互厌恶,渐渐消失了。成人后,这段记忆如同被塞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被俞任杰忘了个精光,直到这时才想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程斌回来了,给他带了一份皮蛋瘦肉粥和一碗小馄饨,都是热的,透明塑料袋上沾满了水汽。
生病吃点清淡的,随便你吃哪份。程斌将袋子递出的时候,俞任杰发现他的手指有些冰凉。
俞任杰选了小馄饨,程斌为他打开一次性塑料盒的盒盖,递给他一把勺子:小心点吃,别掉地上。
虾肉馄饨十分鲜嫩,馄饨汤里飘浮着极细的鸡蛋丝,只吃了两口,俞任杰便觉得整个人暖和起来。程斌说,附近有家小店是专门做夜宵的,很多人在晚上喜欢打牌搓麻将,小店生意十分兴隆。
俞任杰吃馄饨的时候,感到程斌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输液室里吵吵闹闹的,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属于他的那张课桌上。那时教室开着窗户,阳光比头顶的日光灯还要明亮,教学楼的外墙挂满了爬山虎,楼下的操场上总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教室里永远吵吵闹闹的,程斌就坐在他斜后方的桌子后头,偷偷地望着他。
这么怀念的时候,俞任杰突然发现他一点儿都不讨厌程斌,甚至有点喜欢他。这份喜欢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刚刚发觉的,突然而至,又好像是来由已久的,只是被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中。在这刻之前,犹豫尘埃。在这刻之后,光芒大作。
这种喜欢,朦朦胧胧,暧昧异常,细细品来,却有些酸涩。
吊水两天后,俞任杰的哮喘彻底被压制下去了,咳嗽却未见好,这么一闹反而有些加重的趋势。呼吸科的医生给他开了一种白色药丸,吃了之后咳嗽迅速缓解,但人的思维会跟着迟钝,听人说话就像隔了一面厚墙似的。刑警这职业需要用脑,俞任杰便停了药,不料停药第二天他又咳了起来,敢情这药只是缓解症状,并不治疗疾病,所谓治标不治本是也。
他们的老大冯博进办公室时,见俞任杰咳得厉害,给他推荐了一名老中医,说治疗咳嗽特别精通。程斌立刻当面批了俞任杰的病假,让他去挂专家门诊。
这位老中医今年已经七十有余,姓陶名御风,听名字就挺仙风玉骨的,每周只看诊半天。俞任杰将信将疑地去了,回来后喝了两天中药,咳嗽就去了一大半,再连着喝了两周,咳嗽彻底好了,再没复发。
一天程斌回家发现俞任杰在网上搜人参的价格,问他好端端地怎么要买老参呢,俞任杰说:陶医生七十好几了,万一哪天走不动了,不看门诊了怎么办,要赶紧给他补补身体。
程斌摇了摇头,走过时,笑着轻声骂了一句,你个傻逼。
第73章天打雷劈的男人(1)
咚咚咚
赶紧起来!程斌又敲了一阵俞仁杰的房门:我进来了啊。
拧开门把,
房里一片昏暗,
只从垂下的窗帘缝隙里还透出些光来,
俞仁杰果然还深陷在他的被窝里,
皱着眉头挺尸。要在这么暗的环境下辨别出他的表情还真不容易,
因为他的大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
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和半只鼻子。
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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