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前面开车,手本来就还抖着,听女人在后面不停的絮絮叨叨,更加烦躁,怒道:你还有闲心操心这个,那不然把他送去医院?咱有那个钱吗?不然等天亮了再走好不?
女人噤了声,生怕这男孩在自家车上断了气,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又探,这么一碰,就在他脖子下面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质感柔润温热,感觉有点不同寻常。
她将那枚东西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兴奋的招呼老公道:看这是啥?
男人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又撇回了眼睛,随意道,假的吧,这年头谁家小孩没个玉,也就百来块钱。
女人失望的哦了一声,把玉给他塞回了领子里。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说,不过可以拿去卖了,多少能换几个钱,就当这小子的伙食费。
女人惊道,咋滴,你还真想带着他一起去A市?
男人又不耐烦了,不然怎么办?
说话间,前方一百米处的路边已能看见一块十多米高的指示牌,那牌子被用一圈红色的霓虹小灯圈了起来,正面是A市二字,反面是才是C市。
夫妻二人围绕到底怎么安置这个陌生男孩子的问题吵了起来,小货车也在此同时,犹如一只在暗夜森林里的野鹿,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那只指示牌。
秋陆意识早已涣散,却也在这个瞬间清醒了一秒,虹膜中印下的关于C市的最后的一幕回忆,就是那块刺眼的灯牌。
从此,一去三年,天高海阔,南北相隔。
三年后,B市。
秋陆刚下火车,就感觉到背包里的手机一直在震。
这手机是他才买没多久的,价值一千二百八,不算贵,但也不算便宜了,开机一整天仍然会发热到烫手,比如现在吧,就算隔着一层帆布包的料子,他背上就也跟被贴了一张暖宝宝似的。
他拖着左右两只行李箱先出了站,到了一个人流不算拥挤的拐角处,才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周姨。
嗯,我到了,刚下车。
都带了,嗯,知道等下,他叫什么来着?周雷?周磊?哦,好,三个石头的磊是吧,我知道了,行了,挂了啊,到时候再说吧。
挂下电话,秋陆才发现周围不少人都在看他。
因火车站内吵闹,他说话时不得不提高了点儿嗓门,又为着到底是雷还是磊跟电话那头的人扯了半天,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那些目光从一开始的不满到好奇,均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原因无他眼前这个青年的样貌,实在是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T恤和卡其色长裤,长途旅程后的裤脚和领口都有点儿皱,整个人的气质却丝毫没受衣着的影响,又生动又透明,和这个充满着汗臭和噪音的大城市火车站有些不相符,更像是一个应该出现在海边的人。
秋陆没理会周围打量的目光,将手机塞回包里,一面向外走,一面思考着刚才电话里周秀娟嘱咐他的话。
周秀娟就是三年前那辆撞到秋陆的小货车上的女人。
那天后,周秀娟和她老公一起将秋陆带到了A市,虽没将他送去医院,但期间也还算尽心的照料他,所以尽管秋陆恢复的慢了点儿,但在喝掉了大约二十多锅周秀娟炖的排骨汤后,他的肋骨也好的差不多了。
但在秋陆能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的翡翠没了。
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劈碎了他本就风雨飘摇的心,那叫一个摇摇欲坠。
他红着眼睛逼问好久,周秀娟才不情不愿的说是她拿走了,刚准备卖,但还没卖呢。
秋陆当时就火了,顾不得浑身还有些僵硬的疼痛和难受,大声吼道你怎么能随便拿我的东西啊!
他在周秀娟他们的租屋里养了大半年,因为身体原因和心情一直比较低落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很配合的,让抬腿抬腿,让张嘴就张嘴,加之长得又乖巧好看,一度让周秀娟误认为他是个很内敛温顺的男孩,乍一被这么大声的吼,都怔愣了好一会儿。
周秀娟和老公南下来A市投奔远房亲戚做生意,却遇人不淑,没几个月就被骗走了本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当地打工,她自己接些零工,老公前段时间帮人搞装修,从脚架上摔下来,刚伤了腿。
又有秋陆这个拖油瓶,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所以周秀娟才拿了玉去准备卖的,结果一问价钱,被吓了好大一跳。
她找的是A市当地的珠宝行,拿布包着那玉进去,戴着眼镜的老板瞧了好久,才估摸着根据她的表情比出六根手指头。
周秀娟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老板都快要扛不住,以为这女人懂点行情,想着干脆再多加几成算了,周秀娟就咬着牙抓起玉走了。
她一辈子没听说过那么多钱,几乎是用了毕生的自制力才忍住了,自认对得起良心。
东西拿回来后,周秀娟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身怀宝藏遭遇入室抢劫,如今被秋陆这么一质问,不知怎么的,反而理直气壮起来,道:你这大半年来,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我和我男人成天当牛做马伺候你,用点东西来抵,不过分吧?!
秋陆语气这才软下来。
相处了这么久,他何尝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好人呢
换做别的没什么良心的人,当初撞到他之后就该跑了,更别说给他买药,还给他炖骨头汤。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玉确实不能给。
秋陆好言好语的说了好久,说我会我会给你们钱的,但是这个,真不行。
眼看着周秀娟表情还是不太乐意,他鼻子一酸,几乎没用上多少表演成分,就开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张口就开始编,说这是自己死去的媳妇儿留下的,就这么一个东西当个念想了,要是这再没了,他就真的不想活了
周秀娟一边有些不信,又一边真的被他这凄惨的样子唬住了,犹疑的道:你多大年纪,就结过婚了?
秋陆嗓子一噎,眼神发飘,抽抽搭搭的说自己快要二十三了。
周秀娟便把玉还给了他,嘱咐他放好,道:你老家哪里的?结婚还挺早的哦。又啧啧感叹了两句,带着点中年妇女特有的温柔,大意就是让他不要太难过,日子还是要过的。
秋陆僵硬的点了点头,把玉放好了。
他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之后,周秀娟他老公却还没能站起来,眼看着那两口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秋陆便又在A市多留了一段时间,一年多的时间一晃而过,等到了可以踏上归途时,他又犹豫了。
也许是因为近乡情怯,害怕自己回去后,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怕该在的人都不在,却更怕他们真的在,却又生活的不好。
这中断的一年平白带走他许多勇气,似乎令他一夜之间变的成熟,从一个莽撞青年长成一个愈发成熟、却有些小心翼翼的大人。
他往原来道馆的地址写了信,大略讲了讲当年离开的原因,简述自己这段时间的情况,让朋友们不必担心,又知道或许寄不到,便补充了收件人吴警官。
第二年,秋陆为了方便联系,买了手机。如今纸媒式微,不比几年前,走在路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报刊亭。
他闲暇时候会连上网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看新闻,先把地理位置调到C市,翻本地新消息看,却半天没发现什么真正想看的,倒是有几张C市一中去年的高考红榜的照片,他看了好一会儿。
他又退出来,在首页看到了时下最热门的新闻,娱乐,财经,或是八卦,他一样都不感兴趣,意兴阑珊的随意点进去一页,却意外的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一张侧面,但秋陆很快就确定是他。
他见证过那个少年的成长,以最亲近的人的身份。从十一岁到十八岁,他身高拉长、肩膀变宽、喉结变得明显,一切细微的变化秋陆都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