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秋风卷着厮杀呐喊声在河朔大地劲吹而过,未曾停歇。
一支披头散发的关外骑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锋分出,直往高耸绵延的山岭而来。
熊熊火把的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山外天地,马嘶人嚎,手弯刀挥舞,故意把威吓的咆哮送入山。
使者被杀,幽州不降,他们即刻攻城攻山。
山毫无动静,只有零星几点火把的光亮在照着。远处混着风声而来的,只有幽州城头上急促不停的鼓声。
一声契丹军令,披头散发的骑兵下马,直扑山那点光亮。
漫长的山道上,进去了就如同被裹进了浓稠的墨里。打头的尚未摸清楚走向,眼前忽来寒光一闪,只看清一道劲瘦的少年身影,已经睁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东来,一击杀敌后,迅速折返深山。
后方敌兵立即朝他急追,喝叫声不断,忽而一脚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头几道骇人的黑影逼近,刀过头落。
三五一股的人马接连入了山,威吓的咆哮却变成了不断的惨嚎。
很快山外一声怒吼,入山的敌兵不再分散,聚齐直冲而去。
等着他们的是一片浅溪旁的山脚谷地,忽来乱飞箭矢,只有一阵,但就在他们聚拢去旁边野林间避箭时,林突又有人影游走而来,锁链声响,刀光映火送至。
一刀之后斩杀数人,他们就及时退去,隐入山林。
敌兵甚至来不及去追,又来箭矢。
锁链声响,人影又现,再杀数人,疾退。
终于,有敌兵意识到是入了汉军的阵门了,大声用契丹语喊着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阵合!”后方,山宗的声音传出,冷冽如刀。
锁链声响,人影游走,抄向退路,落在后方跟不上及时退走的几人被悉数斩杀……
望蓟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飘摇。
神容看见那仅剩下的兵卒们收了射箭的长弓退返回来,东来也领着护卫们回来了。
她自树后走出,看着不远处那群身影。
阵开,人影自林间迅速游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护;阵合,一击即退,至狭窄的山间空地,拢而防守。
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丝毫不乱。
光是这样看,也可以相信,这些人的确是他的卢龙军。
身前马蹄声疾至。
山宗霍然策马到了她面前,扯缰横马,上下看了她好几眼,仿佛在确定她无事。
神容到此时才算完全回神,转头去找那些刚刚在不远处穿梭杀敌的身影,轻声问:“只有这些人,能挡住么?”
山宗胸口伏,手带血的刀指一下天:“他们能以一当百,至少关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没可能了。”
神容抬头看天,风涌云翻,青灰天际退去,天已亮。
“呸!”山林间陆续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着斩断的手镣脚镣,冲着这头阴阴地笑:“你别的不行,练兵可要看得自己,老子们只能以一当百?老子们能以一当千!”
其他跟在后面的人都应和着他的话怪声的笑,居然多了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痛快。
就连跟在后面寡言少语的甲辰三拖刀回来,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声。
忽来一阵破空尖啸,如疾风劲扫,山宗迅速按马跪地:“伏地!”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把搂住,按倒在地,脸埋在他胸膛,人结结实实落在他臂弯里。
声过后,他才松开她抬头。
几乎所有人刚才一瞬间都匍匐在了地上,此时周遭树木上都落满了飞射而来的箭羽。
未申五呸一声,吐出口尘土:“狗东西们这是急了!”是山下盲射而来的一阵。
一个兵卒小跑过来,喘着气报:“头儿,他们约有先锋数千在山外,其余先锋都去攻城了,关口处还有冲进来的在往此处不断增兵!”
山宗搂着神容站来:“他们准备清山强攻了。”
神容按一下急喘的心口,摸到了怀里的书卷,忽而想到什么:“他们想要金矿,但不知道具体的矿眼,应当不会真焚山。”
“不会,所以只会集结兵力强攻。”山宗看一眼头顶越发亮的天:“天亮了,只有利用山势来抵挡了。”
“嗯。”神容又摸一下书卷。
山宗忽然低头,对着她的双眼。
她看一眼未申五他们,迎上他目光:“可还记得东角河岸,他们当初遇险的地方?”
那群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记得。”山宗勾嘴角:“好得很,就是那儿了!”
他转头看一眼东来。
东来看看神容,会了意,快步上前来听他吩咐。
顷刻间,兵卒们拿木板草料去遮盖了坑洞口。
东来带着长孙家的护卫们冲往山道,忽而刻意高呼:“快!他们要杀进来了,快随我保护金矿!”
山外,敌兵已经大队入山,冲破山间雾霭,光脚步声都遍布山林,乍闻此声,追着声音而去,只为得到矿眼。
无人知道他们的后方,那八十道人影已紧随其后地跟上,如同鬼影。
神容还在原地站着。
山宗翻身上马,俯身一伸手,抓住她手臂:“上来。”
神容被拉着踩镫上了马背,他自后拥住她,策马即走,踏上高坡。
东角河岸,望蓟山拖拽的一角静默垂坠于此。
后方追来的敌兵约有数百之众,后方还分别另有两股,呈品字形围抄而来。
东来带着护卫们迅速跑至河岸和山脉间的下陷之处,杂草遍布,数丈见圆,坑洼不平。
敌兵追来时,他们正奋力砍去杂草,用刀凿着那里土质的山壁,山壁上的一个豁口已经可容一人通过。
随即回头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护卫们顿时四散而逃,东来则立即往豁口里钻去。
披头散发的敌兵们听领头的招手一喝,顿时直扑豁口,认为那里就是矿山的矿眼了。
连续冲入的人没有出来,反而传出了骇然的惊呼惨叫声。
后方的敌兵收脚,有的伸头想进去看一眼情形,身后忽来飞箭,从山林杂草间射出来,逼迫他们躲避,不得不钻入,又是惨嚎。
箭只一阵就没了,终于有剩下没进去的趴在豁口边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那里面居然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如桶一般,此时全是他们的人落在了里面,挣扎惨嚎着被泥潭吞噬。
东来攀在豁口边的墙壁上,跃出来时,外面还剩下了近两百多人,居然接连倒了下去。
自后而来的八十个人就像是横卷过来的,杀敌时根本眼都不眨,似乎藏了无尽的怒火,连命都不顾一般,凶狠万分,刀是武器,甚至连砍断的锁链也是武器,眼里只有杀,眼都杀红了,尽是怪声。
原先还抵挡的敌兵渐战渐退,四处溅血。
拦在最后方的还有一人,是刚从马上下来,持刀而立,胡衣烈烈的山宗。
……
一声急切的号角声吹响,自山间往外退离,渐渐飘远。
持弓的兵卒飞快跑至东角河岸,急报:“头儿,他们退出山外,重新整兵了!”
追来的数百人尽灭,后方两股敌兵终于学乖了,及时退出去了。
山宗在河边清洗了刀,抬一下手,兵卒退去。
他身,往旁边看,神容正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此时听到兵卒报的话,朝他看了过来,白生生的脸被风吹红,夺他的眼。
山宗盯着她,声不绝放低:“暂时没事了。”
她刚放松一些,又不觉蹙眉:“只是暂时?”
山宗又看一眼天,从夜到日,从日升到日斜,这一通抵挡,几个时辰都过了,她这样精贵的人,到此时水米未进,都是因为跟在他身边,经历了这一通战事。他笑一下,点头:“如果没猜错,整兵之后还会来攻。”
神容脸上依旧镇定,只是稍稍白了一分。
山宗看着她的脸:“现在只有一个出路了。”
神容立时抬头看向他。
他提着刀,漆黑的眼底蕴着光,声音沉沉:“孙过折擅长蛊惑人心,忽然有了十万兵马,一定是他利用什么条件联结了其他周边胡部,或许就是金矿。他会连夜派来使者,无非也是想拖延时间让大部进关,可见这十万兵马也未必是铁盟。”
神容想了想:“那你打算如何做?”
“只有突袭。”他说。
河边一声怪哼,似笑似嘲,是蹲在那里清洗的未申五。
几十个人蹲在这河边,连河水都被他们手里刀兵上的血迹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