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想起了子?婴曾说赵高将毒藏在了熏香中,虽然中毒未深救治及时?,但?到底是?中毒总归是?伤了身子?。她上前一步替嬴政拢住了大氅,叮嘱道:“秋意寒凉,陛下大病初愈要?保重身体?才是?。”
“既已?做了决定那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离开的事情。江宁的目光落在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她这个时?候应该感到害怕,可是?那些偷偷跑掉的勇气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悄悄地回到了她的身体?中,支撑着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逃避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而且这是?我跟陛下的事情,把别人卷进?来太不道德了。我做不到自私,所以只好认命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向嬴政,脸上浮现出一抹柔软的笑容,“而且陛下不也说过自己不喜欢不告而别吗?”
嬴政低垂眼眸,黝黑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说话。
江宁轻声诉说自己的心事:“即使我告诉陛下要?提防李斯要?提防赵高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当与陛下分开后我的心就没有?过安宁。当子?婴的信传到咸阳之后,懊恼紧张担忧几乎在一瞬间侵占了我的心,让我焦躁不安。我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想要?赶到陛下身边的心情,等待着沙丘的消息。”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越发地不能安宁。尤其在推测出赵高另有?打算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许多人都劝我静观其变,现实也在告诉我应该再等等。可是?——对我来说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办法接受关于你的任何噩耗。”
“即使这样会让我陷入困境,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想亲眼看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刚刚见到你的时?候,心中的惶恐不安被一股陌生的情绪取代?。起初并不明白,可是?现在明白了。那是?长久以来悬在心口的重担落地的感觉,是?因欣喜而翻出的酸涩。”
“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除了有?不想逃避的原因,还有?我不希望再做一只漂泊的孤雁,独自面对那孤独寂寞的人生。如果注定要?死去,我希望有?家人在身边。”
说到这里江宁的眼圈已?经开始酸涩,她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次抬起头看向嬴政:“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博取同情,我只是?想把我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你。告诉你,你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为了你,我愿意铤而走险,愿意赴一场赌局……”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撞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未尽的言语淹没在一个急切的吻中。风浪中藏着苦涩的药草味,她在回味中读到了对方如她一般躁动不安的心情。在这一刻,迟迟未落的泪终于顺着她的脸庞滚落。
似乎是?感到她的眼泪,嬴政轻轻离开她的唇瓣,伸出双手揩去她的眼泪,抵着她的额头,似叹息般地说道:“我大概也是?疯了,竟然也要?想同你赌一局。”
她伸出手伏在嬴政手背上,闭上眼睛浅笑:“那也是?我先疯了,拿着身家性?命赌你的情。但?万幸,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
浅淡的阳光漫入室内,暖洋洋的,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158章
风声瑟瑟,扰人清梦。
嬴政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方浅灰色的薄纱便映入眼帘,流动的微风掀起了纱帐的一角,方知黎明将至。天色朦胧,室内是灰蓝色的,唯有香炉中还有零星的明黄色。
另一人的呼吸声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方寸。宁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沉沉地睡着,乌黑的秀发?泛着光泽,让他想起了冰凉丝滑的触感。白皙小巧的耳朵在黑发?中格外显眼,让人想要揉搓一番。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许是感到了耳朵上的异样,宁缩了缩脖子后,又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靠拢。这样依赖信任的动作取悦了他,让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满足感。
若是宁还醒着或许会吐槽他们这些做帝王的,掌控欲实在太强了。嬴政看着怀里的人觉得此言不假,为帝为王者总是如此,总是想要掌握天下人,确保自?己永远至高无上。
“天有北辰者,群星敬而不亲。为王称帝之路是孤独的,公子你?要学着适应,学着习惯……”师长的话他牢记于心,学着在冷寂中生存。他能感到人世喧闹在渐渐消失,一颗心也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所以当从宁的口?中确认李斯等人会跟赵高联手时,他并没有信任被辜负的恼怒,心中反而是一片平静。
可?是当他意?识到宁会因为自?己而陷入危机时,他向来?平静的心却起了波澜。倘若自?己如同?宁记忆中的那样在沙丘猝然?离世,那宁会孤立无援,她?的下场不会好过商君。
是的,即使宁从未告诉过他,在他之后大秦会分崩离析,可?他还是在宁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历史的走向。宁在看到自?己和扶苏时露出的惋惜的眼神,在看到李斯赵高时的戒备足以让他意?识到真相——李斯和赵高在王位更迭的时候做了手脚。
他想要扭转乾坤,却被外力所限制,只能在无尽的担忧与不甘中陷入昏迷。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江宁所说的“不可?抗拒的历史进程”,每个人都必须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比如自?己在沙丘之变时无力掌权,比如赵高和李斯会矫诏杀人……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历史进程的不可?改变后,嬴政才明白江宁为什么总会惴惴不安,为什么总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他又不甘心认命,不甘心做了那么多之后还是功亏一篑,不甘心自?己的妻儿就那样含冤而死!所以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从幽冥之地又爬回了人间。
“伯父你?终于醒了!”子婴欣喜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他费力地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脸憔悴的子婴。
嬴政欲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不能言。
夏无且:“陛下体内尚有余毒未清,故而会影响身体。不过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解毒的。”
嬴政颔首后看向子婴,子婴很快会意?:“赵高封锁了沙丘,消息无法?互通,但侄儿打听到咸阳戒严。想必是伯母察觉到了沙丘有异,正?在着手处理内部。”
“等郎中令处理好咸阳城后,我们就有救了!”夏无且一喜。
但嬴政却在心中问自?己,江宁会冒险调兵吗?或者又说他在脱险后,还能如从前一般跟江宁相处吗?这个问题他思来?想去也不得答案,他想成?蟜说的是对的,人一旦到了权力顶峰就会变得连自?己都陌生。这个问题在以前会很快有一个明确坚定的答案,可?现在的答案却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了。老师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的耳畔,群星敬而不亲么……
但宁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便下发?诏书号令群臣勤王救驾。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魂灵在躯壳中战栗。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惊喜还是忌惮。
但他没有让这情绪继续蔓延,而是让子婴带着他的手书前往齐鲁调兵,与皇后和太子的人马汇合剿灭叛军。
失去胡人驰援的叛军节节败退,很快便被人攻入行宫。嬴政靠在床榻上翻看书籍,对窗外的厮杀声熟视无睹。喊杀声很快平静了下来?,随着门轴声响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父皇叛乱已平,主谋任器赵佗被俘,太仆赵高伏诛,其?余人等皆已被收押。”扶苏行大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请父皇恕罪!”“请陛下恕罪!”
嬴政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兄妹三?人,忽然?明白江宁时常感慨孩子们长大的意?思了。他抬了抬手让三?人起来?,简单的夸奖了几句后便让三?人去休息。
“对了阿父,”阴嫚忽然?笑道,“月氏帮忙破了胡人的封锁,阿母尚需招待一番,她?过几日就到。”
闻言嬴政搭在书卷上的食指不禁蜷缩,他在想,宁真的会来?吗?
他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思绪回到了父亲临终前给他讲的故事。父亲说,刚出生的幼鹿尚且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到来?的危险,所以它们需要躲在草丛中靠着皮毛的伪装躲过豺狼虎豹。
但伪装并不会一直都有用,总会被发?现的时候。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逃走……
嬴政觉得江宁会是那只逃走的幼鹿,她?会在嗅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避开危险,绝不会等到祸事临头再想办法?。如今他们之间的平衡崩塌,他已经成?了危险的源头,宁还会来?见他吗?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总是会在空闲时冒出头询问他一次,吵得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