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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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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耳前朝事作者:cris

第6节

“小窦不懂。”

秋兰眉梢微微一动,他的随侍也不懂他?他真身究竟藏在何处?自己许嫁的那个人是谁?如今认知的人又是谁?

她把目光转移开来,远远看到花圃后一座二层的黛瓦阁楼,平坐下的部分被特意加高,如阙,又如望楼。

小窦顺着她的目光,有意提醒:“那座楼阁无室名,主人立了规矩,凡他在,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是……”小莺犹疑插嘴,“那里不是叫‘丧魂室’么?小莺听说前段日子主人在里面安置过一位受了伤的公子,到主人成昏那日才离开的罢?”

小窦望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秋兰示意小莺继续,她便接着道:“据说主人曾为了照料他彻夜不眠……”

“住口!”小窦忽然低声打断。

小莺吓了一跳,秋兰狐疑地看着小窦,小窦却看向别处,也不再言语。

越是这样,秋兰的疑惑就越是强烈。那个人自己受那么重的伤,也不见他放在心上,却对另一个人彻夜照料……就当他是义助友人,那小窦又何必遮遮掩掩?

像是预料到什么与己相关的不吉之事,秋兰皱眉凝望着那栋阁楼,良久未再动。

◆◇◆◇◆◇◆◇◆◇◆◇◆◇◆◇◆◇◆◇◆◇◆◇◆◇◆◇◆◇

听到柳阳丘归途中得来的消息,阿斜儿破了世袭之例,被封为左大当户,已迁至单于庭修习兵法,备受重用,不管怎样,关靖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巨石。

此后几日,关靖静下心来养伤,也幸得卞扶风二人精通药理,除了箭创还需再调理外,其他伤口都已痊愈。

柳阳丘是让人敬重的儒士,谈吐温和,见识广博。卞扶风虽然言辞犀利,对事物的见地却也往往正中肯綮。二人崇尚中庸,儒家的浩然正气和君子的坦荡作为都让关靖十分欣赏,二人间与常人不同的情意,他也很快接受下来。

三人合居同一毡帐。白日里,卞扶风外出采集药材,柳阳丘便留下照顾关靖,否则就换过来;夜晚一同谈天说地,相处融洽。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提到关靖背上的伤,卞扶风说有三道刃痕特殊,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是为了治伤才下的刀。

“……一个姓‘治’的。”

“姓‘治’的?”柳阳丘微微撩起眉梢,“公子是说被廷尉当作窃贼行了笞刑,一个姓‘治’的人救下了你?”

“……唯,请了太医来疗伤。”

柳阳丘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听说他是一个除非危及性命,否则连自身伤病都毫不在意的人啊……自然,倘若公子所说的是御史中丞,治焯大人的话。”

柳阳丘透露的内情,令关靖皱起眉头:“是他。”

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却闭口不提,柳阳丘察言观色大笑起来:“他可不姓‘治’,普天之下哪有姓‘治’之人!”

“普天之下能让此人伤到‘危及性命’的,也寥寥无几,”卞扶风整理着药草,插嘴笑道,“公子不必挂碍。”

“挂碍?挂碍他长命罢了!”

没由来的一句赌咒让言谈陷入僵局,卞、柳二人对视一瞬。不是救了他么?自然,若是追究治焯身为近侍,明知关靖是刺客竟还挺身相助,的确够蹊跷。但就关靖而言,怎么也不该说出让救命恩人死这种话。

或者发生过令他难堪的事?

卞扶风思索着问道:“关公子昏沉数日,当时可有内服汤药?”

关靖一怔,模糊的记忆中,好像的确有那么几幕是自己咽下苦药,但……忽然,他面色一烫,浑身僵固变成陶俑。

二人又对视,眼色中似猜测到了什么,但见他这副神情,只好绷住不再调侃。过了一阵,关靖却打破沉默重新开口。

“不姓‘治’,柳兄可知他姓什么?”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大笑。

“关公子,我明白了,”卞扶风眼中忍俊不禁,“你们,不,至少是治焯大人对公子你,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意。”

“……卞兄!”关靖脸色一变。

柳阳丘眼中也漫溢出笑意:“此言差矣!”

关靖感激看他一眼,却听他对卞扶风道:“在我看来,这二人是相互在意得紧罢!”

关靖:“……”

因为关靖的怒,两人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过了半晌才消停。

柳阳丘最后似不经意说道:“他姓什么,关公子不妨找个机会当面问。”

他垂目与卞扶风一同忙碌,关靖却看到他笑意未尽的眼中浮现忧悯之色。

其他时候少有这般尴尬,三人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往。直到听卞扶风说,他次日便要离开,一路向南到大汉关市待沽药材,柳阳丘显而易见的离愁别绪,让帐幕之中不再如往常轻松。

身上的伤在恢复,关靖夜里都睡得很沉,这一日也一样。直到半夜里被一声炸雷惊醒。

时近小满,雨水渐渐充沛,雷声也越发频繁。关靖听着近得像从毡顶上传震下来的雷声,紧了紧身上薄被。

忽然察觉身边不对。

三人本来同卧一榻,可此刻身边空空荡荡。

接着他听见帐外缠斗之声。

出了何事?是盗寇还是刺客?

他拿起榻边的赤炀,轻手轻脚撩起毡帘朝帐外走去。

“哗!”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上直贯而下,天地被点亮,闪同白昼。

轻声绕到帐后的关靖,瞬间被一幅景象震颤。他惊得倒退两步,仿佛触碰到滚烫的铁水一般。

黑暗之中,两具裸/露的身体在激烈交缠,仿佛太极之中的阴阳鱼,气息吞吐,毫无间隙。周边茂草被成片压伏,发出被碾碎的呻/吟。

随时要断掉的喘息,耳鬓厮磨的亲昵,渴盼将对方吞噬般贪婪沉醉的神情,随着每一道闪电的贯下都清晰落入了关靖眼中。

他木然静立一旁,眼前景物洪流般倒转,仿佛回到那个眩晕的混沦突然明晰的时刻,有那么一双渴热的眼睛,透过如水的月光凝视着他,燎然如火。

惊雷声中,他望着那合而为一的两具身躯,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颅内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吉金:精度纯良美好的青铜。

洗沐:汉官每五日一个休假日,用以沐浴。

左大当户:匈奴官职,位于左右骨都侯之上,而左右骨都侯又在千夫长之上。自骨都侯起,都是世袭制。

☆、卷十六城西风雨

一片浮云低低移过。

本在阳光中的青瓦殿顶、苑中花草、卵石走道,都次第被缓缓降临的阴沉覆盖。

“御史中丞大人,请留步!”

退朝出宫的路上,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此招呼,治焯头也不回加紧步伐。

“小火你给我站住!”

治焯只好停住脚步,转身见礼道:“原来是陛下。”

“原来你听得见!”刘彻冷冷喝了一声,迎着那双波澜不起的眸子,他一面踱步走近,一面道,“近来宫中又出了怪事,侍御史们诚惶诚恐,昔日难得露面的御史中丞,近一月来日日进出兰台,把天禄阁、石渠阁和麒麟阁的史书翻了个遍!”

他已走到治焯面前:“这是何故?”

“成家立业,”治焯不看他,刻板套话道,“家已成,自然要多投注心力于本职,以报陛下隆恩。”

“哦,那为何并不参看百官奏章,倒是私自造访史官?”刘彻的口吻兴味大于责难,“以及退朝、巡夜后,整日游荡在市井之中直到夜深人静?”

“敢问陛下还知晓什么?”

“出去转转!”刘彻并不介意对方答非所问,露出亲近的笑容,“我近来被憋坏了,不像你,娶了妻还能自在过活。”他说着抬手拍了拍治焯的肩。

治焯牙关默默咬紧,刘彻掌力当然不大,可他的肩背已有锐痛牵扯起来。

由于先前由水河间替他称病请告,刘彻并不知他受伤之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后果难以想象。

“让去病陪陛下罢!他近来岂非因为武艺高强,又进退得体而得到陛下愈加赏识么?何况,既是侍中就该……”

“听起来像是在争风啊!”刘彻煞有介事地拧起眉头,“那么我给你加官进爵可好?依先前的打算,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如何?”

治焯听罢,话也懒得再说了。

刘彻见他明显不快,暗笑了一下:“去病他去卫青处了,过几日启程前往大宛,今日说是去听受舅父教训。”

治焯沉吟着,或许跟从前一样,不会出什么事。

“如此犹豫不决,简直像个妇道之辈。朕已失去一位‘贤人’,难道要再失去一名‘贤臣’不成……”

“即刻就去么?”听到“贤人”二字,治焯打断刘彻,“请吧陛下!”

长安西市热闹如常,行人如梭。

杜康酒肆的献艺倡伎中,近来一名唤做“芰荷”的乐倡很受富商捧爱,琴技、歌喉以及容貌,连路边庶民都说得宛若天外女仙。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刘彻兴趣浓厚。

“凡脂俗粉罢了。”治焯抬头看看天色,敷衍了事。

“哦?”刘彻淡笑,“能得小火此等评价的女子,只怕世间少有,我该如何是好?”

“……公子既有兴致,不如亲自鉴赏一番。”

“天也留客,善!”

入夏后,杜康二楼隔座的竹帘已统统取走,以便室内通风。一眼望去,二楼酒客不多,但随着室外飘下零星小雨,二人踏入杜康后,就不断有人进入。

“说罢,究竟何故?”落座窗边,酒保刚一离开,刘彻便劈头问道。

“……公子所言何事?”

“我听说二月末,两名武士在长安被人刺杀,交手不过两回。”他紧紧盯着治焯,“因为他们是刘嘉的人?”

治焯眼神微微一滞。

刘彻接着道:“听闻他们死前羞辱良家子,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被杀罢?”

治焯看向窗外,眼里随天光飘入越来越浓厚的阴云,嘴角却微笑道:“唯,我杀他们仅为取乐。”

“胡言乱语!”刘彻眼神凌厉,“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小火从前岂是管旁事之人?我无法想象你路见不平就会出手。”

一股风从窗棂处贯进来,随之带入的雨点“唰唰”激起一阵寒意。

治焯无言以对,幸而酒保端了酒菜上来,他分意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四周的桌案边已坐满了人。

“二位客官,芰荷尚在梳妆,多有怠慢,请莫怪!”

刘彻挥挥手让酒保退下,治焯倒了一点酒放到鼻下嗅了嗅,再用竹箸搛起一点菜放入口中。

“站住!”他放下竹箸,不动声色地叫住自己早已熟知的酒保,“不用让她来了。”

风拂过黑绸的窄袖,他抱着剑站起身,声音透过窗外隆隆响起的闷雷,更加阴郁,也更加清晰。

“想死的有几人,放马过来!”

一声不明来源的哨响,楼下的板门被关上了。“当当!”天色郁黑,酒肆四角放了灯盏,此时骤然熄灭。

接着是酒保的身体在不远处瘫倒。

刚辨出那是弹弓射出的槐砂弹丸,就听见三面同时响起短促强劲的弦声,密集的箭镞随之夹带着“嗖!”响扑面射来。

治焯闪身挡到刘彻前面,掀起木案抵挡如雨的飞矢。一连串震麻手掌的“笃”声之后,铁镞深深浅浅穿透了案面。

是弩机。

得先隐蔽起来。

这样想的时候,治焯已挥剑斩断了支挂窗的撑杆,再挑断了紧系竹帘的麻绳,窗扇“呼”地合上,竹帘随即垂下,二人所在之处笼进一片黑暗。

未想到如此短的距离内,对方用的竟全是远程兵器。

除非近身,否则只能在原地白白等死,可刘彻让他根本无法离开。

“陛下小心!”低低地一声嘱咐,治焯猫腰拉过几张坐席递给退到墙边的刘彻。尽量缩小被瞄准的范围,厚实柔韧的竹篾能稍微抵挡一阵。

敌明我暗。

但好像得到了一个指令,瞬间其他窗户也纷纷被效法阖上。弩机虽不再发射,却紧接着感受到地面传来微弱的颤动。

四座就像是黎明之前那一刻,充斥暗透幽光的黑暗。

鬼魅般的人影正悄然逼近,治焯单膝跪地屏气凝神,一面防备可能再次射来的暗器,一面准备对付随时可能降临的袭击。

◆◇◆◇◆◇◆◇◆◇◆◇◆◇◆◇◆◇◆◇◆◇◆◇◆◇◆◇◆◇

开始了。野兽。

轻轻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是一旁的刘彻看到微光里,治焯压低身子时脑中的想法。

每当替他长剑出鞘时,他都能嗅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血腥。平日是没有的,可一旦自己有危险,他就立刻化身兽人,诡异凶残。

这种时候,他从来不会输。

刘彻笃信治焯,可当他透过坐席的缝隙环顾,却心里一落,此次刺客数目也太多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暗沉的光线,可以看到对面角落里的几个人根本纹丝未动,木梯上却正轻轻地从楼下踏上更多的刺客。

恐怕酒肆里的客人都是,总共不下三十人。逼近的身影个个壮实彪悍,且身手轻盈,敲上支挂窗的淅沥雨声在二楼宽敞的室内显得嘈杂无比。

不远处抽腰刀的声音。

刚传出来,就只见治焯猛然膝盖发力往前疾跨一步,黑暗中一线由下划上的白光,“嗤!”随即转成从左至右的红线。

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血腥气浪扑面而来。

四周骤然微亮。

“哗!”窗外一声惊雷,地面上已赫然地有了三具尸体。

“当当当!”三枝铁箭随即被治焯挥鞘劈下。

必要的防备给仍在逼近的对方带来了机会,“喝——!”革靴重踏着地面冲过来,几弯月牙状腰刀急速斩向治焯的头肩。

治焯双手持剑,身子无力落下似的一倒,随着骤然拧转下坠的力度,从右向左斜拉下一段泛紫电的白光,闪电中击出一片血雾。

惨叫此起彼伏,一个脖颈,一个胸腔,一个命器,一个膝腱,彪汉纷纷倒地,腰刀悉数落下。治焯就势往旁边一滚,起身时提剑就近划断了一个男人的喉管。

刘彻寒胆望着换了位置,从而此刻正面对着他的男人。那双眼里的光芒犹如玄铁锻铸的利器般冰冷尖锐。

四面破风之声,不知有多少弹丸同时射来。

治焯错身抡剑,错金剑身撞开从边角射向刘彻的槐砂丸,峭霜发出刺耳的啸叫。与此同时,其余数枚弹丸击中他无暇自顾的身体。

“噗!”治焯紧闭的双唇喷出一口血。

刘彻见状讶然跪直身体。

他立即用袖缘擦去,可那被天色映得发蓝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血已流尽的尸体。

只有眼中的光仍显出警觉凶狠的兽性。

察觉异样猛然回身,治焯纵剑飞刺,三名刺客倒下。

“哗啦——!”又一贯惊雷。

顷刻之内尸骨成堆,浓厚的血腥随着湿冷的风直封喉头。

四周围的人影开始踌躇不敢上前,但闪电的光芒刺破竹帘,却映照出治焯脱力单膝跪地、用剑支撑身体的样子。

刘彻皱紧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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