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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介心头顿时被铺天盖地的凄凉席卷——福祸相依啊,自己本分地值守在兵器室,领着刚刚维持家计的月钱,离刀口和所谓的大买卖远远的……
当真是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啊……
丁仲突然回头,冷冷地盯着他,吴介只觉身体仿佛缠上了一条毒蛇,冰冷腥臭的蛇芯倾舔着他的皮肤,怀疑、审视、戒备、杀意犹如渗入皮肤的唾液,混入吴介流动的血中。
他依旧面不改色,作为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潮水进退,总有界限,但来去却了无痕迹。
丁仲目不转睛,吴介一动不动,低垂的脸被脏乱长发遮掩,看不清虚实,二人默立,宛若两尊雕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不愧是从老魔手底下逃出的好手,真是一点不露破绽——小子,你心里肯定藏着些想法,不过尽管放心,本座不会追究——还是那句话,魏公要你干的事干好了,就去过你的潇洒日子,你以前做过差不多的行当吧,自己心里清楚。”
丁仲眯了眯眼,脸上漫起细细皱纹,拈着兰花指掐住了鬓角挂下的发丝,明明是中年人,笑声却尖细阴冷,嗓音沙哑高亢。
“是,卑职不敢奢求,大人留下卑职,已是万恩,自当忠职——然家中尚有人养,卑职……卑职有些担心。”吴介单膝下跪,单拳撑地——离‘门’只剩几步,男儿的膝盖在这种时候最不值钱。
丁仲把手压在他肩头,瘦削的脸旁慢慢靠近,吴介再次注意到了那双泛青的手和弥漫的尸臭。
他一愣,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令牌,令牌身形流畅,周边用细密漆黑皮革包裹,令牌主体的质感摸上去有点像铁片,但又有玉石的润泽,火光照过背面,中央处闪过一片幽蓝鳞状纹理,令牌正面是一个大大的草体,印的凌厉深刻,笔墨飞扬。
吴介识字不多,更别说上了草书——但这个单字他必须认得,此乃‘魏’,魏忌良的‘魏’。
“大人,这……”
“这是我随身令牌,今天就交予你了——此牌由祁连铁玉打造,天底下只五十四份,乃‘烛龙卫’独有,你出去以后不久便会受领任务,做成几件后——它就是你的了,到时要贴身携带,每月凭此领药。”
吴介恍然,这令牌相当于‘烛龙卫’的身份凭证,同时也是防止着这群御用刀客的背叛,验证着他们的忠诚——可我并非‘烛龙卫’人选,况且完全是半路出家,又跟此人有血海深仇,他为何要提前给我令牌?
心里的疑惑与思索完全暴露在眼中,吴介一惊,刚要掩饰纰漏,丁仲已经扫视过来,直逼他双目。
“哼,就知你还未心死,入过无间道,竟然还能保持神志……”丁仲咧开了嘴角,神色冷冽。
吴介下垂的额头已开始发热,不安地等待着呼之欲出的讯问,然而丁仲旋即微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有前途的刀客——出去后就在家等着吧,会有‘肘’来找你的。”
吴介回过神时,丁仲已走到了密道前端,大红的袖袍在阴影里翻扭,吴介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恭谨道:“叩谢大人提携之恩。”坚定有力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丁仲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又是几次来来回回——这段路其实不长,只是道路幽暗,转脚颇多,再加上吴介自己思绪烦乱,种种猜想,种种怀疑一个接一个从原本枯竭的心田里迸射,又被干脆冷酷的否决。
他没法理解,丁仲肯定明白自己与他的仇恨,就是他将一个根本就一无所知的小吏丢进杀戮的苦海里历尽磨难,磨掉了他的天真,软弱——仅仅因为他是值守兵器室的人,而兵器室旁有暗道——同样毫无置疑的是,他在提拔自己,或者说培养自己成为他的羽翼……
骆九从没有交过自己这些道理——吴介看不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刀客,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刀客而已,骆九也是。
吴介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困境,我真的不再是那个天真的人吗?至少我不会再软弱了——真的是这样吗?……手起刀落时的果决与凶狠给了他一小部分信心。
脚步声忽得刹止,吴介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道单面木门,连着墙腰处厚重斑驳的铁锁。
吴介死去的心又跳动起来,汹涌的潮水从边界跃起,奔涌而过。
一道倩影静静立在饭桌一侧,黑亮柔顺的长发自然下垂,黑发中央挽着一个银色雕空的铃铛,堂前吹过微风,铃铛轻轻摇晃,与周围的碎星吊坠碰撞,响声空灵。
发梢被吹得错开,散发出阵阵幽香,和栀子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
吴介虽得了师父骆九拿命换来的一捧黄金和多年积蓄的银两,但在外城买了套院子,又购进些家用品,付给官差大把“份子钱”后,居然也所剩无几了——还要安置母女俩,手头甚至可以说是拮据。
直到吴介谋了差事,算半个“差爷”,师娘蔡氏又出门给人做些纺织上的小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可惜日子依旧不算宽裕,即使如此吴介也没打算让骆芳英也参与到做活的队伍中来:
', ' ')('吴介是骆九的徒弟,骆九待他如亲生儿子,现在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自当成为顶梁柱;师娘是长辈,但人老珠黄,又跟着丈夫见过世面,如今家里处境困难,虽然与吴介有某种说不出的矛盾,但生计为重,也扛起了养家的旗。
骆芳英却是实打实未出阁的小姐——
骆九自己是个粗人,但不知怎的眼界高,他最希望的是下一代能摆脱刀客的命,可怜儿子早逝,只剩下女儿,骆九的希望就算没彻底破灭,也烂了一大半。
可他咬咬牙,就算没日没夜地奔走在刀光剑影,风尘血光里,他也要自己的女儿不着一丝烟气。
读书写字,绘画绣花——骆芳英确实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但继承自父亲执拗的性格丝毫未变,对于吴介和母亲的刻意保护梨花带雨地闹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被留在了家里。
于是骆芳英就成了家里的厨子,每天早上看着吴介大口大口地吃饭,她不说话,就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在日头未生的清晨离去,又在残阳铺地的傍晚回来。
一双白皙稚嫩的手磨起了老茧,不再光滑如初,粗糙的素衣染上了些许痕迹——
那对含波带笑的眼不时对上吴介惭愧的目光,这时骆芳英就会坐到椅上,单手托着那张娇俏可爱的小脸,香腮轻鼓,“凉哥哥,不好吃吗?今早我可做了你最想吃的‘素烧鹅’,还有一份菜汤,这可是昨晚你定的,汤要清淡,主食要管饱不腻……”
吴介只得傻笑,眼睛却脱不开她的手,伸手就要捏,骆芳英脸颊微红,略微别过头,含着忧伤和心疼的目光躲着吴介——
就似在偷窥一般,蔡氏每逢这种时刻便会不知从何冒出,大大咧咧地挥着粗袍,一双衰老却不失美丽的眼珠严厉地瞪着,呵斥吴介,“臭小子,院子外的鸡都叫了几回了,还不赶紧走人,一天天就知道缠着我女儿,怎么不花心思打理打理跟百户大人的关系……”蔡氏一张口便说的不停,说的还不过瘾,就端起扫帚,做势要打。
吴介有些不满,但他不计较,因为蔡氏也从未真打过他——他向骆芳英微笑安慰,然后更大口地吃饭,吃完也不晃当,披上差服就走。
一脚过了门槛,他才回头大喊,“师娘,院子外可没鸡,那是隔壁老黄家的小儿学着叫逗您呢?还有,我可见不着百户,小旗就不错了……哈哈,师娘,出门当心;小英,守着家,别随便出门瞎跑,有困难就问老黄,他是个好人。”
“要早点回来,晚上有拌冷面,久了会泡胀的……你也当心!”骆芳英飞跑过来,满眼希冀。
吴介痛得睁大了眼,眼眶欲裂,他捂住胸口,心脏狂跳,疯狂的真气从筋脉中脱出,血液失控般地冲击着刚刚修复的管壁,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血管顿时再次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的还有丹田,涌出的真气里夹杂着磅礴的疯意,这股疯意钻进吴介五脏,像是千万铁骑蹂躏而过,吴介折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生怕下一秒就接不上气了。
丁仲毫无察觉地掏出钥匙,插入孔洞,‘咔哧’一声,木板和沉重铁锁撞在冷硬的墙上——白炽的阳光扫过红袍官衣,打在吴介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已经在黑暗中呆了三天三夜了。
吴介发出痛苦地嚎叫,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非但没让他感觉重生反而有种身体即将被烧穿的痛楚。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下意识要躲回阴影里,可阳光和空气又令他想起了往日贫瘠却弥足珍贵的生活——他此刻猛然意识到他的不舍,他的不满,他的渴望。
痛苦与回忆在他干涸地脑海里撕杀——那片原本被死亡,血腥,杀戮与疯狂夺走一切,寸草不生的地方顷刻浪潮汹涌,遮盖了某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边界。
他像个喝了千杯“三碗不过岗”的醉汉,东倒西歪,在阳光中狂舞——吴介拼命和面前的‘吊睛白额大虫’周旋,猛虎从坡顶飞驰而下,吴介暴退,突然,一道红袍背影挡在他身前,挡住了部分阳光。
那阵剧痛骤然下滑,给了吴介喘息的机会,他狠心一拍胸口,掌心一旋,全身疯意与乱流的真气汇聚在一起冲向胸口,犹如低矮河槽中的洪水,几近倾覆。
胸口堆积的气愈来愈多,心脏跳得似乎要冲出来,吴介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他一咬舌尖,打个激灵,只觉喉咙喷出铁锈味和血气,接着嗓子一甜,还冒着热气的血被吐在了地上,吴介扫视到血中带青——但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个: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我?吴介很清楚自己在丁仲眼里不过是台上的一个戏子而已,而且还是个丑角,就算是络笼也显得过于热心了,他完全没必要替自己挡下阳光。
“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赶紧起来,出了门就自己找路吧——回去好好记着我说过的,这几天就在家里呆着,自会有人寻你,莫要再回诏狱。哦,对了,看好我给你的令牌——呵呵,到时你可以向刽子手下令,让自己死的痛快点……那么,回见,小当差的,别让我失望。”
吴介透过丁义子的侧脸可以感觉到他一如既
', ' ')('往的不屑与嘲笑。
他呆呆地望着丁仲一挥红袖袍,洒脱地走出门,余光勉强能瞥到停在路口的华盖马车,只听门外传来鞭子抽动,蹄踏马嘶之声,轮毂滚动,马车渐远——吴介深吸一口气,这才迈步踏向门,一步一步,沉重无比。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一步又一步是用多少血泪换来的。
吴介说不清也道不出——这段距离只不过几步,三四次呼吸过后,便走完了,吴介明明心思如呱呱坠地的婴孩般一片空白,却生出了回味无穷的感慨。
他身体一晃,终于完全从密道的阴影里摆脱,将伤痕遍布的身躯置于撒满街巷,石板,瓦片,砖墙的阳光中。
阳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通亮透彻,一阵轻风拂过,吴介闭上眼,仰面朝向云丝悠悠摆荡的上空——渐渐的,许多声音也开始钻入他的耳中,小贩的吆喝、行人摩肩接踵、车轮轧过路面,甚至还有从青楼传出的放荡笑声。
三日三夜来,吴介再次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着,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可这具枯萎的身躯里就在刚才的一瞬就萌发了一株幼苗——它扎根在尸山血海,你死我活的境地里,汲取着过去三日吴介坚守的,推翻的,学到的一切,也许除了天知地知,没人知晓它会长成什么样。
包括吴介自己。
静静徜徉在这种奇异的状态里,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正重新从鬼变成人。
吴介感到震撼——死亡在生机前竟显得如此卑微而无力,它在三个日熄月落间用绝望和恐惧为吴介打造的黑牢仅在短短片刻间就被瓦解了。
生命绝不轻贱——它当然的不轻贱。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则不说是微尘众。所以者何。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
这何尝不算一种重生?
默默诵读一段《金刚经》,吴介再度睁眼时,已是满含热泪。
马车驶过闹市,却鲜有过路者回头,这种披着云纹罗布,帘上饰以软玉,橙黄相间的马车非得富贵或权贵才能拥有,多看一眼也许就会引来祸端,原本拥挤的街道上自动错开人流,空出一条主干道来。
“直接去皇城,不用过丁府了,快些。”车内传出阴森却慵懒的男声。
车夫带着顶椭圆形毡帽,身着青布袄子,蓝布裤,唇上留着八字胡,两颊略鼓,黝黑皮肤说不上粗糙,甚至发着油光。他双腿壮实,稳稳踩在轼上,听完主子的话,毫不犹豫地挥臂抽马。
“畜生,跑快啊,再不用力跑抽死你。”车夫轻骂,不敢扰到主子。
做大户人家的仆从必须有些本事,常在河边走,但绝不可湿鞋,不然可不只是饿肚子的问题——而是要命。
阿葛已经做了丁家足足三年的车夫,而且是丁仲的专属车夫。
他做事稳稳当当,又讨人喜欢,主子给的月钱自然可观,也就能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阿葛干这行是有窍门的,。
“魏公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乃当世豪杰,又岂是那帮自诩继承士大夫之志,私底下却以阴招弄耸良臣的奸徒可以妄论。”丁仲垂头拱手,拍了一通马屁。
“哈哈,你的话倒是越来越中听了,放在御前,就是皇上也难免欣喜,好,好,是我的好儿子。
”主人把脸转向了丁仲,语气里透露着高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这张脸不算太老也不显得年轻,不那么阴险却有些犀利,下巴比常人尖些也更弯些,下唇突出,倒是上面的眉目俊秀,后脑勺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带着黑纱镶金梁冠,身着御赐的五爪蟒袍——
眼神透着戏谑,往里看的更深则像一块浸在深井内的坚冰——这对眼不知注视过多少人头坠地,鲜血淋漓,也没让魏忌良心软过。
“儿不敢当,多亏魏公教导。”丁仲的腰压的更弯了,欣喜道。
“罢了,余想了许久,也乏了。”魏忌良把笔压在砚盘边,靠到一张太师椅上,托起茶杯咪了一口,茶桌左侧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除了香炉茶饼,古玩奇珍,还叠了许多重书册,书角被磨得起了皮毛。
丁仲望到了那副对联,脱口而出,“小儿愿意一试,替魏公解出这横批。”话一出口丁仲便懊悔了,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忌良果然冷眼看了过来,丁仲赶紧亡羊补牢,“魏公恕罪,小子张狂了。”
不知为何,丁仲总觉得在外面可以泰然处之,一面见了魏阉,便常常做出轻率之举,是我急于向魏公证明自己吗?
魏忌良的神情说变就变,风卷残云般的迅速,一会儿便挂上了含义不清的微笑。
他没有接丁仲的话,转而问道:“让你处理的事怎样了,药拿到了吗?”
终于谈正事了,丁仲松了口气,情绪也稳定下来。
“小子不负魏公期望,从那老魔手里拿到了药物。”丁仲立刻掏出
', ' ')('一团黑色膏状物,双手捧着送到魏忌良桌边。魏阉捏住黑膏,无所顾忌的捏在手心把玩一番最后随意放到桌上。
“张以清有什么异状吗?”魏阉眯起了眼,紧紧盯着他。
“异状?”丁仲果断摇头,按照来路上准备好的腹稿回答魏忌良,“还是被围杀时那般疯状,胡言乱语,什么事都敢做,唯独对他师兄的仇恨不减反增,我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逼他就范。”
魏忌良目不转睛地听着,丁仲猛地抬头看向他,魏阉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他看到丁仲突然下跪,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知道这个儿子会给他解释,至于结果多半是一件小事。
“请魏公赎罪,小儿私下将魏公赐予的令牌赠予了他人。”丁仲顿了一下,却没等到魏忌良的反应。
“魏公,那蝼蚁是诏狱里的小吏,因为值班的地方刚好贴近暗门,便被我拉到了无间道,本来只是一个死蛊,竟能从‘疯老魔’手底下活过三日,小儿见了实再有惜才之意,给他服了阿鼻嗔痴丹……”丁仲没说下去,结果已然明白。
“他能从‘疯老魔’手里活下来?”魏忌良突然发问,丁仲刚要开口,魏阉便自问自答地说,“那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说惜才就有点滑稽了,是想培养他当你的心腹吧?”
丁仲顿觉后脖一凉,冷汗似新生的早苗拔地而起,布满了皮肤。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冒险戳魏公的忌讳还是考验着他的定力,就怕魏公看破不说破,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又难以应付。
“是,魏公明察。”丁仲大方承认,忐忑地接受着魏忌良的打量。
魏阉没有立刻回复,转而起身绕过恭身的丁仲,径直走向东南面的高脚香几,上面摆着扁平浑圆的镂空铜炉,旁边放着竹夹,“去把那边的细烛端来。”
丁仲照做,小心翼翼的端来烛顶透着微微红光的细烛,魏忌良用夹子在炉内慢慢摆弄,有种木炭碎屑和油膏搅合在一块的声音,“蜡烛伸进去,把火星点在麝香膏上。”
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明明是闺房,每一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没有一丝盈余,惨白掉渣的糊墙,破旧的家具,夜晚落雨时还有湿冷的寒气侵入……
吴介一阵心疼,躺在青梅竹马床上的尴尬瞬间变成了惭愧和歉意——他光看到早晨骆芳英做饭时的巧笑倩兮,却没去关注过她昨夜里睡在此处的辛苦。
一定要让她用上京城最好的妆容——吴介胸口似压了大
', ' ')('石般,即使许下诺言依旧令他呼吸沉重。
他下意识捏了捏藏在襟内的令牌,那种冷硬感勉强缓解了他的焦虑。
吴介再一次意识到他人生的黑白已经颠倒,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诏狱小吏了。
他被师父骆九两次从谷底拉起,如履薄冰地踮在悬崖间的钢索上,现在又再度掉了下去。
吴介对此有心理准备,他承认自己对师父的背叛。
可总有他不敢承认的东西,比如总有人会陪他一起掉下去。
吴介浑然不觉,他暗自窃喜和摩挲着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谋生手段,实际上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门框当一声响了,吴介正要下床,一道穿着素衣的倩影映入眼帘,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又飞快地放开,去抓莲花般绽放地裙摆,一双本就含着秋波的眸子里已是布满水汽,睁得大大得,呆呆地又倔强地注视着吴介。
他也目无可移地注视着相处六年,一同经历过风雨地可人儿,看着她眼角挂下泪来,看着她为自己手足无措,看着她满脸的嗔怪和心疼。
吴介溢到嘴边的大如燕山雪席的话语一眨眼崩解,在口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一声——吴介刚要表达六年都没有直白的心意,怀里就闯入了温暖柔软的娇躯,轻脆的铃铛声在散发着栀子花香的空气中荡漾,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声,哭声里藏着多少思念,担忧,和委屈?
他再次咽下了几乎要蹦出牙缝的话,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吴介略感惋惜,但他着实不愿再给骆芳英增加思绪上的纷扰,所以只是紧紧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承受着她轻盈的的身体和三个日夜里积蓄的不安。
他默默拍打着骆芳英的背,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吴介本想说得更多,却又说不出除了道歉之外的话,他暗自埋汰自己嘴笨。
怀里少女的哭声终于渐歇了,把头从吴介怀中抬起,红肿的双眼埋怨地凝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既带着不满又洋溢出喜悦。
一张俏脸近在眼前,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太多条件去保养,骆芳英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江南杨柳岸畔湖堤上的新雪,吴介没忍住去捏她小巧的琼鼻,骆芳英“嗯”了一声,双手不禁轻推他的胸口。
吴介傻笑了一下,三天前他寻常的离开,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几后回到了家中,一切寻常的都不再寻常,他冷酷地杀人,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场拥抱吗?
“明天早上我要吃素烧鹅,最好加点面条,煮在一块吃。”吴介笑着看她,骆芳英低声说,“你一直不会来,家里人哪有心思买这些。明早没得吃。”
盘旋而下的木板再次发出了吱吱声,‘长庚阁’大堂内姿态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走下来的丁仲,目视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后又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
只有青袍壮汉兀自走上前去,熟稔地拍拍丁仲的肩膀,“贤弟耗时不少啊,看来责任重大。”
丁仲摊开双手,不远不近地说:“魏公所思虑的皆是天下大事,乃是替陛下分忧,我等小辈又有何德何能敢说责任?不过鞠躬尽瘁罢了。”说完向在座拱拱手,便自得地离开了。
汉子胸口传来打鼓似地声响,眼角升起溢出的火光,狠狠地低语了一句:“哼!‘青尸骨爪’罢了,下回就让你吃点苦头。”
似乎又想起了丁仲先前对他讲的“有趣的事”,汉子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又气又急的样子——这等好玩的去处自不可放过,可一想到这又是丁仲推荐的,汉子觉得这么做又有失自尊,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就吃你的喝你的,到时候再找你,哈哈,要装人样——老子让你下不了台。”壮汉暗自咒骂。
楼梯拐角处再度传来童子太监的尖细声音:“魏公唤林问虎上楼。”
原本阴沉着脸的汉子猛地抬头,怒气一扫而空,激动地抖了抖两条胖鱼头般的膀子,对着剩下二人哈哈一笑:“诸位,我先上去了,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说完大踏步跑了过去。
魏忌良极为细致地把那团黑色膏状物体放入垫有黄布软绢地木盒中,扣住铜锁,拿着它走到了高大的书架前,远远望去,书架就是被剪去一层的对称圆弧,搓的光滑的圆曲木架里隔出许多格子,从下往上,由多至少。
魏忌良把手伸向中层左端的一盆古朴罗汉松里,竟从墨绿色的树冠中央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造型奇特,匙口似虎首,主体却似蟒身,表面是昏黄的铜色——
魏忌良握着构造简单的握柄端,把钥匙指向那堆发毛的书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戳,书后传来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只见砖块下沉,露出一片空间。
他放完木盒,飞快地将一切复原,不泻一丝异状。
这时恰好玄关处的木板传来了闷哼。
还没见着人影,粗犷爽朗的声音已经闯入,“魏公,鄙人真是为您等了许久。”林问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没在魏阉面前自称‘老子’
', ' ')('“呵呵,那下回我就叫你先入场,怎么样?”魏忌良随手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了翻。
林问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魏公说几时就是几时,鄙人再久也愿意等的。”忽然话锋一转,“魏公要鄙人做的,鄙人都已经布置好了,请魏公放心,出了岔子我‘京城山君’林问虎提头来见。”
魏忌良露出满意地神色,随手放下书,慢慢走到他跟前,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余相信你的能力,不会出岔子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余会命人送几箱黄金过来,你可要好好犒劳你江湖上的兄弟们。”
“那是自然。”林问虎笑地更加无所顾忌,激动地恨不得手边放着几坛老酒,立刻打开畅饮,此刻立在飘着熏香,挂满字画的雅室当中只觉浑身瘙痒难耐。
“好”魏忌良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今年京城恐怕不会太平,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了把柄。”
林问虎虽然是个粗线条,可能当上魏阉的义子自有其过人之处,一听这话,便知魏忌良是在敲打自己,赶忙低下姿态,拱手道:“谨记魏公教诲。”
魏忌良背过身,又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宣纸上的对联,没有去握笔的意思,正在横批空白处踌躇不前,“去吧,把无悔和怀逝一并叫来。”
“是”林问虎识相地没再多嘴。
玄关口的木板那再次传来阵阵闷哼,魏阉的神色同样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他紧盯横批,突然从木雕挂架上取下毛笔,往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池里吸了些墨,在空白处笔走龙蛇,写下:
天若有情。
丁仲已经坐上了马车,闭眼回忆刚才的事,马车摇摇晃晃的,一改往日的舒缓——驾车处坐着的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人。
不过丁仲此刻却不以为然,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魏忌良的脸。
“这件事无所谓,你自己处理吧,查清楚后就留下卷宗,有问题的话就杀掉,好用的话再说。至于你对刘廷桧的怀疑——没必要,余心里有数,你本就是明棋,不碍事。”
“可……”
“仲儿,在我所有的儿子里,余最了解你。”
“……”
“余要教你一点,这世界上要推敲的东西其实不多,同样,要坚守的东西也不多。”
丁仲只能沉默,他没法理解魏忌良所说的,也不懂为何魏阉突如其来的跟他说这些——虽然他自信的认为他在四个义子里最了解这个父亲——
他带了一张厚厚的面具,面具上有喜怒哀乐,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摘下它,露出底色。
这底色就单单是冷酷吗?丁仲产生了动摇,他看向自己那双阴森森的手。
“算了,终归是一场好戏,我有我的角色,可别走偏了。”丁仲笑得冰冷。
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年轻时颇有姿色的脸此时已经发黄,玲珑凸浮的身体被粗糙的围裙包裹,裙褶处沾满了油渍和菜渣,她双手紧贴大腿两侧,目光复杂地看着吴介。
吴介尴尬地把骆芳英从怀里放开,恭恭敬敬地对蔡氏说道:“对不起,让师娘担忧了。”骆芳英羞红着脸跑开了,临走前与母亲对视一眼,发现蔡氏满眼疲劳。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二人相对而立。
吴介发现师娘老了许多,鬓角垂下的干发梢尖刺眼地发白。
吴介刚欲开口,蔡氏就先说了,“凉子,没三天前精神了,受苦了吧?”
被重逢的喜悦压制的枯竭和饥饿感一刹那爆发出来,吴介面色骤然苍白,身体痛得不停的发抖,蔡氏害怕地扶柱吴介。
“没事吧,凉子?”
“没事,师娘,就是很久没吃东西了,有些想念家里的食物。”吴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看你是想念我女儿了吧?”蔡氏的话里颇有怨气。
吴介说:“师娘,我知道您和小英现在一定还没安心,放心吧,真的没事了,晚饭的时候我会解释这一切的。”他对着蔡氏轻松地笑了笑,“师娘,我现在勉强也算当官的了,您瞧?”吴介从怀里掏出漆黑的令牌,但没把正面翻给她看。
蔡氏哭笑不得,“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势利的人吗?虽然我平常老说你这说你那的,唉,可到底你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你师父说过,再穷再苦,咱也不让孩子拿命换钱。算了,不说晦气的了,你能回来就好,先休息吧——你昏迷的时候小英给你喂了些水和粥,现在我放了红枣炖着,这就给你拿来。”
吴介内心一片柔软,冰凉的身躯泛起一股暖流,令牌篡的更紧了,“多谢师娘。”
蔡氏立刻白了他一眼,说道:“凉子,回自己房去。”
“呃……”
屋外的菜地土壤松散,湿润深色的土壤被翻开,几片发黄的菜叶散在地上,院墙外车马滚过的喧嚣,商贩摇拨浪鼓的声响,扛着扁担的敲糖人沉闷地脚步,蒸笼揭开涌出热气——隔壁的老黄家小孩的哭声分外清晰,吴介靠着床板,单腿支起,手里捧着盛有红枣木耳粥的陶碗,对着被白日洗净的碧空发呆,瞳仁微
', ' ')('颤。
“为什么吃不出味道?”吴介迷茫的喃喃自语,他喝了一大口,牙齿用力咀嚼着顺粥入口的红枣——‘啪嗒’一声,枣核都被咬碎了,舌尖仍只有触到粘稠的清水的感觉,既无枣味,更无甜味。
对人肉的渴望,服了‘阿鼻嗔痴丹’后丹田的充盈,明明解了‘无间毒’可依旧嗜杀,杀不了人时蚀骨的剧痛,哪怕仅仅是掌控人命时的满足,‘疯老魔’重塑了自己的丹田——吴介下意识摸着腹部。
一场噩梦却如此清楚真切,莫名的恐惧擢住了他的心脏。
“你也不想想它们的关系,有趣,有趣……哈哈哈哈!”疯老魔在狂笑。
吴介猛地明白了——他被骗了,被改造后的丹田恐怕无法吸收‘阿鼻嗔痴丹’的药力,只能吸收丹药里不知被怎样封存的疯意,他体内的无间毒根本就没被解除。
丁仲和他本人都以为那是解药,可对于吴介受过改造的丹田来说,那就是一枚增加吴介内力的药丸而已——疯意会被他的丹田吸收,内力增加,丹田扩大,就会激发无间毒的毒性,要么他死,要么去杀人,杀人带来更多疯意,一路的恶性循环:
吴介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杀人,杀的人又一次比一次更多。
服用‘阿鼻嗔痴丹’或许能暂时缓解,可同时也意味着他得杀更多的人。
他不可能找丁仲,那只是另一条死路,而且死的只会更快。
吴介呆呆地,深情地环视了自己的房间,简陋,粗糙,甚至有点破败。
他突然把碗举到嘴边,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起伏着,嘴角淌下了甘甜的汁液——
好似透明的眼泪,压抑,沉默。
刚入酉时,如血的残阳渐碎,月影的轮廓已经隐隐浮现。
街上的人烟熄了,七横八纵的胡同变得冷清,稍微宽大点的街道上会飘着一层薄薄的炊烟,参杂着各式各样的味道,柴木烧黑的熏烤味,肉蒸熟后的香气——
京城的夏天是很奇妙的,白天里确有热的感觉,好似额头盖了纱,脸颊擦了粉的花魁,众人在得不到的曼妙身姿里寻着了妩媚——街边灿绿的树,深红的墙和门,华贵庄严的琉璃瓦被太阳抛了光,全是这般;一到了黄昏或夜晚,北方干冷的底色在卸完妆后展露无遗。
砖头,石板,瓦片都像是一块块冰皮,逼着人在夹缝间塞上稻草,或者披上袄子,蹲上炕,又或者往火炉子里塞些银骨碳,将手悬在铜罩上取暖。
吴介将窗缝门缝塞满了稻草以抵御夜深以后的寒气,蔡氏和骆芳英则在灶房里忙碌。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和渐浓的饭菜香在屋内交错。
吴介不急不躁地把干枯的稻草填满缝隙,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听一下屋子东面传来的声响,锅碗瓢盆的碰撞慢慢停下来,转而多出了木凳挪动的摩擦声。
指尖捋过稻草塞满的地方,吴介沿路仔细端详,看看有无漏风处,经过骆芳英的房间时,吴介停了会,抬头低头几遍才算安心。
这时灶房方向传来了骆芳英的呼喊,吴介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
毕竟是小户人家,一家人吃饭的地方靠近灶房,一张圆圆的木桌染满了污渍,原本有四把凳子,骆九死后,就只剩下三把,饭菜也十分单调,肉食更是少有。
先等蔡氏坐下,吴介和骆芳英才坐下,三人谁也没开口,混杂着灶火气的空气里只剩下筷子与碗的碰撞声。
骆芳英吃饭的样子很文雅,细腰挺得很直,夹起一两片菜叶也要抖一抖——虽然根本没有沾着一滴油——裹到饭里,翘起一小块放入嘴中,慢条斯理地咀嚼。
相比起来,吴介吃饭的样子就粗野多了,原本瘦削的脸颊两侧被饭塞的鼓起,筷子尖还叼着菜和肉。
吴介一口吞掉了肉和菜,脸上露出痛快的神色来,心里却有些沉重。
果然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能嚼出食物的质感来。
吴介想象着饭菜该有的味道,嘴巴里还是一阵泛酸,像塞进了蜡纸。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虽说家里人厨艺不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样式单一的食物吃多了也会寡淡,吴介从前吃饭时向来不紧不慢——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原本夹在自己碗内的一片肉放到了吴介碗中。
吴介刚想抬起脑袋,又立刻垂下去吃饭,不敢与她对视,同时充满歉意,看了眼肉片稀薄的盘子,犹豫着要不要……可骆芳英的筷子还按着,似是预料到了吴介的心思。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啊!吴介将肉片拖入嘴中,特意夸张地嚼了嚼,回给骆芳英一个满足的笑容,幽蓝的瞳仁掩在了被眯成缝的眼睛里——骆芳英的眼角笑成了月牙。
吴介有些心慌的掩饰着自己已然尝不出食物味道的事实——在一通大块朵颐之后,碗内的白米就消失了,碗壁干净如新,桌子中央的几盘小菜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挑拣完了,连残渣和汤汁都显得稀薄。
他静静地看着师娘和自己的青梅竹马碗内剩余的拌在一块的的米饭和菜肉逐渐减少,心里既有
', ' ')('安慰,也夹杂着些许恐慌。
平静往往最为脆弱而易碎。
筷子被骆芳英横放在碗上,原本微笑的脸也绷了起来,好像京城郊外春寒时的云湖水,似冻非冻,她没有去直视吴介,可那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来——吴介从她眼角的余光里读出了忐忑,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上前安抚。
二人之间维持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一齐沉默不语,饭桌上一时冷下来,只剩下老妇人愈发急促的吧唧声。
蔡氏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把筷子压在碗的一侧,马上扭头看向吴介,“凉子,这么多天没来是怎么了?你可不要隐瞒,是你自己说的,晚上会给我们解释明白。”
老妇人问得很急,语气有些凌厉,被岁月蒙上烟尘,不再清澈的美目里有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她褶皱的眼皮不住颤动,自己的女儿可能只是看到三天三夜回不来的人终于回来了,可凉子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却和那晚自己的丈夫如出一辙,蔡氏很害怕,害怕这个仅剩的儿子也突如其然的离去。
骆芳英看了过来,俏美的脸明明被忧虑所占据,眉目却努力做出鼓励的样子。
吴介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捋着头发,“前些天在关押诏狱里一个重要的犯人的时候,趁押解的当差没有留神,就逃脱了,一路上杀了很多人,还绑架了那天正巧前来视察的三品官员,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的话对锦衣卫的影响很大,所以……”
“所以你们就被关住了。”骆芳英抢白道。
吴介点了点头,面露感慨,“要不是我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表现好,恐怕也被封口了。”
蔡氏和骆芳英的眼中皆是一阵后怕,蔡氏声音颤抖,“凉子,以后要不别去诏狱了吧,你师父已经走了,你要是没了的话……”
吴介赶紧安慰她们,“船到桥头自然直吗!现在我受了三品官员的赏识,如果这时辞退的话,我怎么跟那些大人们交代呢,而且以后我也确实不必去了,新的任命明日就会到。师娘,小英,这番虽然命悬一线,可总算让我碰上了加官进爵的路。”
此时他特意压低声音说:“我现在也算魏公的人了。”
骆芳英面色一滞,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可蔡氏已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她有些艰难地吞下早就在嘴边蓄势待发的劝告,托起脑袋,攒眉思考。
魏阉的势力如日中天,可他的作为和风评也在那,蔡氏知道不少邻居曾被阉党害的家破人亡,时时指桑骂槐——
政治就如潮水,无论多么汹涌,总会有退潮的那天,只有皇威永固。
吴介怎会不知师娘的担忧,马上接了一句,“放心,我没有去当锦衣卫,只能算是魏公的眼线,不会被牵连的。”
蔡氏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点了下头,随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资格说当不当的,老百姓是草,哪里扛得住风呢?你师傅当年也算刀客团里的‘龙头’,这么精明的人……最后不也。”蔡氏没有说下去,神色黯然的起身,离开前对吴介说道:“凉子,总之你回来就好。”
等吴介回过头去看骆芳英的时候,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几个碗盆走进灶房了,只有白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灶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吴介看到她正吃力地捏着从水缸里捞水用的木瓢,将冷水浇在沾满污渍的餐具上——葱花似的手好似柳絮,弓着的腰像被风压弯的芦苇杆。
骆芳英突然发现木瓢没再拽着自己的手,腰上的酸痛也减轻了,耳边响起熟悉的男音:
“怎么今天是你来清扫灶房的?”吴介一只手托住木瓢的底部,另一只手则拉住她的腰。骆芳英腾出手来将垂下来的发丝理顺,挂到耳后,脸颊终于不再被发梢刮得发痒,就是变得有些烫。
“你没回家的这些天我们都很急,一开始还以为是你需要多供职,来不及回家通知,可前天早上你还是没回来。娘就告诉我可能出事了,她外出打听,说有好几家在诏狱值班的人都没回来——我当时不信,不仅跟她吵了一架,还偷跑了出去,结果出门不远就碰上了……碰上了刘野家的耗子。”
吴介拍了拍她的肩,刘野是‘闻汀巷’有名的无赖,生出的两个孩子还没完全长大也跟着成了泼皮,“好在他们还是小孩,气力不大,只会装腔作势,娘赶过来就把他们赶跑了——这些天她很辛苦,既要找你,又要照顾我。”骆芳英的声音渐渐低迷起来,隐隐透着啜泣。
“小英,等我领了魏大人的俸禄,带着你和师娘在内城买块地皮,到时我一定让你能不再碰到这种事。”吴介轻轻碰了骆芳英黑发中央的银铃,银色绣球里的铃铛晃了晃,声音迟钝而怯弱。
木瓢翻了,随着倾倒的水掉落,圆滚滚的瓢底像极了朝天的鱼肚,叠起的碗盆被沉重的水和瓢砸散,发出了石碎般的闷哼。
“哪种事?”骆芳英猛地回过头,双眼布满水汽,却没有丝毫含糊,尖俏的鼻尖快要顶到吴介了——他下意识后退——“做阉党的走狗?差点被他们害的没命了,却还
', ' ')('要做他们的爪牙,然后去伤害更多人。”
吴介惊恐地看着她的脸颊,心虚地安慰骆芳英,“不,不是,我只能算个眼线,我不会像刀客一样去独断别人的生死的。”
我是个眼线,我只是个眼线,我只是眼线而已——谎言一环扣一环,填补着吴介的无所适从。
他慢慢镇定下来,尝试直视骆芳英:“我答应过师父,不再踏入这行的,除非为了保命,我不会先出刀伤人的——小英,我知道你先前就反对我跟阉党扯上关系,可这个世道,哪怕江湖上的武士行侠,亦要选站在谁的屋檐下——原谅我,我也不想跟阉党,跟什么魏忌良有任何瓜葛,可我得对这个家负责,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们需要有人遮风挡雨的时候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叫我如何面对师父。”
“这个院子的菜地总有一天会栽满花,春分了便开桃花,夏至就开白莲,秋水岸边一片金黄,冬来会有梅花朵朵,到时候,我们就一起赏花……”吴介越说越激昂,他还有好多话没讲完。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洗碗。
争闹戛然而止,气氛凝滞,像水漏尖上吊着的水珠,迟迟不肯入水。
吴介上去帮忙,二人沉默着打理灶台,直到所有东西都清洗干净了,骆芳英也没开口。
在柜子里摆好最后一个碗,拉上木栓,骆芳英扭头白了吴介一眼,“明天去向黄婶道个歉,你回来的时候快把她掐死了。”
“黄婶,掐死了?”吴介神情困惑。
骆芳英诧异地盯着他,“你忘记了?你下午时回来穿着很脏的袍子,人像是在山里呆了数月,眼神也很吓人,最后还捏住黄婶脖子不放。”
吴介讪讪道:“记起来了,那个时候我饿昏了,神志有些不清,见有人挡在家门口就……”
骆芳英似乎有些累了,把抹布挂上木架,转身就要离开,她擦着吴介的肩走过,走到灶房口时,低声说了句:“凉哥哥,好好休息。”
“好,小英,晚安。”吴介回应道,不管如何,这都令他的胸口生出暖流。
屋外夜色深沉,高挂天空的明月也被聚拢的云烟遮蔽了清辉,京城厚重的城墙,威严富丽的宫府,四通八达的胡同,全部蒙上了黑布,仅剩下寒气和敲锣声在街上徘徊。
外城幽暗,内城的风光则不同,不少深宅高墙的大户人家点亮了门外两盏硕大的灯笼,红彤彤的,明艳亮丽,大院内到处都是士人谈笑风生,或者皇亲国戚捧杯敬酒的声音——赌场青楼一片姹紫嫣红,沿街排列,好似花团锦簇,门口不时有懊丧的赌客走过,见到青楼便浑浑噩噩地凑过去,却被满脸粉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妪踢进臭水沟里,捂着肚子痛的哇哇大叫。
吴介枕在床头,一会儿侧身,一会儿翻直,怎么都无法入睡,明明是熟悉的房间,鼻息所触也是从前相伴的松花味,可他始终感觉不到安心——
他的意识很清醒,只须一动便可脱梦,可吴介的眼皮却似活了过来,死死扣住眼角,不让他睁眼。
梦里身段丰满,披着红纱,姿态妩媚的歌女红唇微启,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赤足沓来,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着香风;瘦骨嶙峋地赌客哭惨着苍白的脸爬到吴介跟前,拽住他的裤角,被突然冒出,满身匪气的壮汉拖走——
这时场景忽地变黑了,吴介松了口气,刚想睁眼,耳边传来绝望的哭声,哭声先前很近,就他犹豫那一下,迅速跑远了,吴介决定按捺住回头的渴望,干脆不去管——可哭声又近了,而且更加清楚,是一个嗓子已经沙哑了的女声。
“唉……”吴介叹了口气,慢慢回头,一瞬间的事却因阵阵痛哭而显地无比漫长。
他看到一个背身的女人跪在一个躺倒的男人面前,伏地抹泪,声声刺心,女人的背遮住了男人的面孔,但吴介对她的背影和那个死气沉沉的男人有莫名的熟悉,他下意识要上前安慰——
可女人猛地挺直了纤细的腰板,惊悚地回过头来,乱发下的脸令吴介失声惊叫:
“小英!”
他目光下移,看向那个男人——瘦削的脸一片灰暗,淡蓝瞳孔早已溃散,腹部则是一处致命刀伤。
这倒下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骆芳英’的双手和裙摆全是鲜血,俏美的脸庞不复光泽,惨白灰暗,双眸红肿,她一边哭,一边艰难地爬过来,对着吴介嘶喊:“凉哥哥,你怎么就抛下小英走了呀?你为什么去当刀客了,你不是对着爹爹发过誓不再干这行了吗?吴介,你是混蛋,你不讲信用,不讲信用……”
吴介浑身发抖,像被刚泼了一桶冷水。
他的肩头变重了,有谁用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按在上面,不知是安慰,还是劝告。吴介麻木地回头,他顿时打了个激灵——
“师父……师父怎么在这?”
骆九冷冷地注视着他,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按住吴介不算宽大的肩膀,他半晌没讲话,只是步步紧逼着与自己的徒弟对视。
吴介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羞愧地
', ' ')('竭力垂下头去,可身体仿佛被施了咒术,一动不动。
骆九脖颈突起处的干瘪皮肤抖动了起来,半开半闭的嘴里漏出了宛如破风箱般的声音——这定然不是师父的嗓音,吴介惊诧之余,立刻屏息凝神,试图催动丹田内的真气将自己从这种定身状态中脱出。
四肢百骸,奇经八络里的内力如潮水般从丹田吞出,浑身僵硬的肌腱猛然跳动起来,几大穴位皆是涌出一股热流,吴介仔细感受着注入体内的气力慢慢形成一个闭环,明明激荡却又稳如泰山。
‘小英’悲戚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了,四周默默地陷入如墨般的寂静。
“画……画……画”‘骆九’生硬地嚼出一个字来,两行猩红的血泪从泛着黑气的眼眶里溅出。
吴介听着呆住了,身上提起的气力立马泻了一半——他突然发现骆九苍老的脸庞变大了,那双毫无生气,流着血泪的眼睛在逐渐靠近。一股腐烂味和血腥味贪婪地戳入了吴介的鼻腔。
寂静当中划过不知来自何处的乌鸦凄厉的尖叫,吴介混沌的脑海深处像被扎入了一根钢针,一阵冷颤过后——
他猛地睁开原本严丝合缝的双眼,被囚禁的视野意外回归了,梦境轻而易举的破碎,吴介从从床上一跃而下。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房间里静悄悄的,鸟类扑朔翅膀的声响打破了沉默。
吴介抹去额头和后脖处豆大的汗珠,重新躺回了温暖的被褥里——天花板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凝望着他,吴介千头万绪在胸口堆积,如暴雨凝结成厚重的云山,只差一缕风便会倾盆倒下。
可此时狭小的屋内却怎么也泛不起哪怕一丝涟漪来,吴介只得急促的吸气吐气,等待着浑身的燥热退去。
“唉……”叹息在四面白墙间来回游走,好似一个被关在囚室里无可救药的囚徒。
出乎吴介意料的是,后半夜的睡眠竟然十分顺畅,相比于之前几乎可以说是香甜,直到太阳的金光从云丝边缘喷薄而出,吴介才刚刚离枕。
甚至连早饭都显得寻常,骆芳英煮了挂面,蔡氏又从外面买回来几个夹肉的馍馍,三个人围桌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慢条斯理。
盆里的挂面很快就被捞光了,只剩下淡绿的葱花和泛着香味的热气绕着汤底打转。
“凉哥哥,娘,我们很久没这样一块吃早饭了呢!”骆芳英巧笑嫣然,看上去完全忘掉了昨晚的事。
吴介猜到她会这么说,因为他心里也正被幸福感所环绕,“是啊,真是难得,以后咱们早上要是有空了,都一起吃吧。”吴介开怀的笑了两声,从前蔡氏起的最早,离家最早的却反而是当上‘官差’的自己。
骆芳英的脸颊两侧生出漂亮的梨涡,她旁若无人地托起香腮,专注地看着吴介——蔡氏无奈地望向女儿,旋即似乎平淡地问道:“凉子,今天你不用去当差了,打算怎么办?”
“去拜访一下几位朋友,顺便把最近的事都料理一下。”吴介说得很坦诚,说完便把手中的馍馍和着已经撩完的汤底一顿风卷残云。
蔡氏和骆芳英听完皆是不约而同地沉默——屋里又只剩下喝汤咀嚼的声响,轻轻的,缓慢的,却丝丝扣心,不免令人想起怀抱着婴孩的摇篮,或者是旅客浪迹天涯后偶遇了妻儿父母点起的炊烟。
吴介第一个吃完,回去披了件布衣袍子,不急不慢地走出门,跨过开裂的门槛后情不自禁地扭头回看破碎的瓦片,简陋的屋檐,辛苦坠着尚未蒸散的寒露的花瓣,胸中一汪情绪不住地激荡。
他放慢了离去的脚步,既是为了不舍,又需要时间去思索该去哪,该怎么面对要见的人。
“周富,对,要告知他的家里人。”吴介抬首便走,看了眼隔壁老黄家,那日的情形脑海中明明一片茫然,鼻子却是一酸。
他还是决定先完成死者的嘱托。
吴介上任不久,可寻常跟许多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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