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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魏阉还是温首辅,亦或者当今陛下的舅舅定国公,三人不管闹得怎么凶,最终拍板的人还是高踞于九龙金座之上,端立于龙凤宝屏之前的弘庆帝赵桓翎。
而皇帝稳拿玉玺多年了,最痛恨有大臣在他眼皮底下耍诈,因此三个结党营私的政敌暗自杀的头破血流,住所和办公场地却全在紫禁城内——一来向皇帝示好,二来方便口诛笔伐。
当然家眷们都安置在靠皇城的私宅里。
紫禁城是天下诸权的北斗七星,皇城森严,宫里宫外皆有禁卫,排成阵列,手持红缨长矛。
为首者被称为‘羽狰帐人’,是每队禁卫的长官,驻帐于皇宫东墙,属于羽林军——
而羽林军则直辖于皇帝——
他们往往在头盔前端插一根色泽由褐至金的羽毛,身着铁灰色甲胄,甲片凝重,铠衣修长,两肩护臂处镶着怒目圆睁的豹头、又雕着杀气重重的饕餮纹——
日夜巡游,风雨无期。
由于皇宫守卫的特殊性,这些禁卫的兵器只能是尺寸较大的长枪,既有高杀伤,易结阵,又能防止有人私用,给陛下的安危造成隐患,但在开阔的广场和大殿间好用,如金鸾殿之后的内廷或御花园这样的地方就麻烦了,所以前几代皇帝又从羽林军里抽调不少士兵成为了暗哨。
一明一暗,共同交织起一张守卫大网。
就算这样,皇帝还是不放心,尤其是弘庆帝,为了防止灯下黑,竟然允许锦衣卫监察禁军,竭力搞尽权力平衡,然后一脱黄袍换上道衣,羽化登仙去了——却不许民间大兴佛老风气,反而用理学死死囚住。
金鸾殿的四千七百多块金砖明亮的折出倒影,红漆龙柱底下长直的影子随日落日升旋转几度——大殿宏伟的如傲立中原的五岳孤峰,空旷的如银两倾泻赛江河湍流的国库大仓。
尚新的梁拱却着了灰,陡然生起千古寂寞。
阿葛失魂落魄地驾车来到‘西华门’,随着肉躯自动,收缰,摆车,拉开门帘,他全程低着头,哆嗦着说出奉承主子的话,眼里只剩下整齐安定,密密相接,扁平的灰白大石板。
“在这等着。”丁仲大跨步下了车,抖抖红袍,只留了这句,便走向‘西华门’。
“是。”阿葛没敢求情,他亲眼见过做出这种行动的仆从的下场,唯一的活命机会也就是主子办完事情后。
高大的红墙威严庄重,墙脊铺着金黄的琉璃瓦,金红相接,大鹏展翅般向左右极远处伸展,墙中央开着三个方正的通道,朱红色墙顶砌着汉白玉石基,石基之上则是双重阁楼,檐牙高啄,碧玉的拱翼撑着流苏般垂落的成片金瓦,虽不及午门雄壮,却独有端正典雅。
厚重的朱门被敞开,两侧分别各有侍卫长持刀带队,队员皆是目光散漫的踱步,有的干脆靠墙睡觉,丁仲看到门内刚有禁卫走过,甲胄摩擦声渐远,才不急不躁的靠近——
侍卫长看到这身红袍,眼中困顿一扫而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单膝下跪。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丁大人,大人奔波至此,想必为琐事受了风尘,鄙人深感有愧,若能为大人效劳,方解了这心堵。”
几个小侍卫干脆连刀都丢下了,全跑来抱拳、下跪、吹捧,一气呵成——齐喊:
“愿为大人驱使,鄙人心中有愧。”
丁仲不见喜怒,点点头,“送我去‘长庚阁’,快。”
自从司礼监被魏忌良掌控后,原来太监奴才们候场的偏僻房子硬生生被修成了阁楼——甚至得到皇帝赐字,以西方服侍北极星的长庚星命名,更为‘长庚阁’。
这是给天下蛇鼠蚁虫翻身正名——从此太监们纷纷效力魏忌良,甚至只要是挥刀自宫者,都自称魏阉的子子孙孙。
这群狗头侍卫不知从哪搬出了轿子,抓着竹竿便跑过来,没抓到的都是垂头丧气,却还是跟过去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最后门也不守了,簇拥着丁仲,一个接一个的马屁放地响亮。
丁仲忍着腻烦坐在轿上,颠簸着被载向‘长庚阁’,拈着兰花指捋了捋鬓发。
丁仲在离‘长庚阁’不远处就下了,这群油腻的侍卫挥了挥衣袖,脸不红心不跳地留下一地吹捧,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理了理衣衫,憋着恼怒踏过方方正正的三级台阶,台阶两侧分立着涉阶而高的汉白玉扶柱。
扶柱笼罩在金波中,愈发白亮,柱子顶刻着的舞狮含着宝珠,闪烁着生气——斜睨的眼珠却透着一丝阴翳狠辣。
‘长庚阁’同样用的琉璃瓦和朱红梁木,只是瓦片中多参了绿瓦,重重叠叠的斗拱和和花纹繁复的门窗也不是那种明艳的红,而显得颇为喑哑沉郁。
阁楼跟翰林院、文渊阁一个样式,只是后者流出的是墨香,前者透过薄窗纸的可不止墨香,还有一股熏香。
那是‘麝香膏’的味道,光是点燃指甲盖大小就得烧掉几两银子——丁仲闻出来了,他对着木门拱手,“父亲大人,孩儿前来给您请日安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丁仲望见了大堂
', ' ')('内或坐或立的几个人影——
都是老熟人了,坐着的一个状若文弱的年轻书生,眼角、额头、脸颊处却分布着几道细细的皱纹;另一个则是丢进人堆里找也找不到的路人脸中年男人,瞳孔暗淡,神色阴翳,左手捧着册子,右手执一只毛笔,低头速写。
堂内东西面矗立着的梁柱靠着个汉子,站在他们中间相当突兀,青袍隆起,抑不住底下遒劲的肌肉,鬓角和脑后悬挂的头发倒竖着,黑的发亮,发梢硬的刺开去,像套了矛尖——
国字脸,皮肤偏黑且粗粝,脸上挂着个豪爽自来熟的笑脸,好似一个常年奔波西域的刀客,看见丁仲哈哈大笑地就抱上来,“哈哈哈,贤弟今天来晚了呀,老子在这等了这麽久,等的就是你,再跟这帮孙子待一块,老子怕是要发臭了。”
丁仲强颜欢笑地拥上去,一边暖场,“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各位兄弟都忙着料理事情,林兄莫怪,咱能帮父亲分一份忧就多分一份,怎么能说臭呢?要‘臭’那也是‘臭味相投’!”
他就差捏着鼻子躲开他身上飘来的汗臭了。
汉子捧腹大笑,粗犷嘹亮的声音挤满了整个大堂,震的人耳膜生疼——
其他四人要么皱眉要么掏耳朵,可惜此时他正笑到高处,仰面朝天,当作看不见,“贤弟说话最有趣,向来也最孝敬父亲,最近步步高升——老子可要好好学学,贤弟到时可要倾囊相授啊,哈!”
丁仲眼皮一跳,差点一巴掌扇过去——他眼下最忌别人拿他从二品掉到三品的事当玩笑开,这莽夫却有口无心的直说。
丁仲忍着窝火回答,“贤弟岂敢在林兄面前弄拙,说到一个‘趣’字,这方面镇抚司刘大人颇得精髓,改日林兄可去向他求教——敢问林兄,父亲何在?”
汉子弹弹他的胳膊肘,不无揶揄地说:“父亲写大字呢,让我们无论啥事都先放着,不要去打扰他,贤弟前还排着人呢,别急就行。”
“是这样吗?多谢林兄提醒,父亲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就好了。”丁仲面无表情的越过汉子的肩,找个地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青衣壮汉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靠回了原处。
‘长庚阁’平时可没这么多人,现在聚在一块的还是魏忌良的四个义子,这等场景多久没见了?丁仲闭上眼,暗自揣摩魏公的意思,他颠了颠怀里的‘药’——
怕是又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吧?这回谁的位置又要空了,谁家的庭院里又得血流成河了,谁又能上位呢?
丁仲越想越激动,嘴角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当真会有一场好戏啊!一瞬间,丁仲就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的推演中选好了立场,手指也不禁抚着鬓角发丝。
噔——噔——噔,鞋底踏过木板的声音整齐划一,不落分毫,楼道间响起了尖细又清脆稚嫩的童音,“丁大人,魏公要您上楼一叙。”
丁仲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赶忙起身拱手,“不敢承接魏公好意,小儿拜谢父亲。”随后抖抖红袖袍,挺起胸脯快步走过去——木板吱吱呜呜,急促地叫着。
其他三人反应各异,白面书生最为镇静,依旧面无表情;中年男人微微抬头,停下手中的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似乎侧耳听着什么;壮汉轻啐了一口,咧嘴就像骂,最终还是愤愤地堵了回去,只好烦躁地来回踱步。
吴介从那种怪异的状态里清醒过后,乍时就被思念和焦虑抓住了,不管不顾地径直冲回家里。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那道倩影在他心底反反复复地出现——我三天没回家了,她怎么样了,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吴介不敢细想,可怖的念头却止不住地冒泡。
小英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要强得很;师娘嘴巴跟刀似的,还市侩,又不喜自己,却也是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浮萍般的家庭,明明有一副好皮相,却不肯改嫁,被柴米油盐磨掉了光华却不着一丝怨言。
吴介越走越快,最后干脆疾跑起来,从一个又一个人堆里钻出,又接着钻进一条又一条巷子,他急得眼眶发红,额头上布满冷汗。
背后的街景成了浮光掠影,每经过别人家的一户院子,看到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吴介就跑得更快更急,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哪怕一瞬。
太漫长了,太过漫长了!当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熟悉起来的时候,豆大的泪水已是刮了吴介满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恍然若梦。
他看到那扇门了,看到自己用师父攒下的银两和拿命换来的黄金买下的小院了——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一如既往。
还好还好,门前没有飘满惨白的纸钱,屋檐下没有挂着两盏惨白的纸灯笼——吴介气喘如牛,还想加快步伐,就差五十步了,快点……再快些。
这才发现本就疲倦的身体在一阵狂奔后早已筋疲力竭,两条腿弄得灌铅般得重,任凭吴介怎么使劲也用不上半分力。
混帐东西!真想砍了你——吴介忍不住怒火中烧,粗话破口而出,
', ' ')('他此刻着实恨透了这双腿,连带着恨自己软弱无能,可又每办法,只好无奈地降下速度,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过坑洼的泥路。
这一慢下来他打鼓似的心跳,浃背的汗流和疼痛的胸口立刻反应出来,或许是几天没有正常进食的缘故,视野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模糊,吴介甩了甩头——还有三十步。
他没去管眼前不时走过的人影,实在挡住了就推开,不少过路的妇人不满的叫起来,刚要嚷嚷就对上了吴介那张蓬头垢面,闪着凶光的脸,吞了口唾沫默默离开。
吴介开始累的直不起腰板了,双手也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耳朵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啥也听不清,再碰到人只好用身体撞了……
他强撑着走下去——二十步还是二十五步?应该不远了,也许只有十来步了,到了就可以休息了,撑住,撑住,马上就有分晓了。
破旧木门上的斑驳依旧,瓦片缝间的青苔正被露珠包裹,尚未融化在太阳风里,环抱篱笆的藤蔓端缀着星星碎碎的明艳黄花——吴介如饥似渴的看着,闻着,呼吸着属于这里的一切。
眼里的景象突然被分割成了好多块,原本空旷的路被交错围聚的人影挤满——吴介看不到自家的小院了,身体也愈发疲惫,他凭着半吊的一口气硬生生爬到这,眼看着就要推开那扇门,却突如其来被这么一大群人挡住。
暴躁的火焰在吴介腹底喷发,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让他发疯似的大吼:“畜生,滚开,挡我者死。”
没等人群反应过来,吴介就一把擒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佝偻矮小,抓在他手里就像一只任人宰割老母鸡。
吴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力道,那个身影正拼命尝试掰开他的利爪,却只能施出挠痒痒大小的气力,只能绝望地嘶吼着——他垂着脑袋,躯壳深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供他挥霍,手中则握着谁的生死。
此刻他再次掌握了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权力——
起初他深感厌恶与不安,然而几番起落后,他对此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乱发遮掩了吴介僵硬的脸庞和冰冷的眼神,垂落的衣衫掩盖了他疲倦的身体和沾染在皮肤上的汗水——开裂的伤口正不断涌出血水。
围观的人群顿时变得混乱,碰撞中响起了惊恐的呼叫,可没有人上前阻止;不少人下意识后退,也只是退开几步之遥——却没人愿意彻底跑开,他们明明全都害怕得两股战战,眼神了里竟透着期待感……
无人去理会乱发后的那张面孔究竟是谁,衣衫里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身躯,他们只看到一条精瘦的手臂,锋芒毕露的戳向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铁钳似的锁住了那人的喉咙,越锁越紧,压迫着脆弱的筋骨。
那是一张粗糙干枯的皮,喉管虽然十分柔软,但并不算热,显然这个身影属于一个年级颇大的妇人,吴介迷恋地听着她喘不过气的呻吟,他仿佛回到了那间监狱——阴暗,潮湿,血腥,残酷……却又那么——那么……纯粹?
他脑袋里的四面八方只剩下一个笑容:
那张笑容扭曲到面目狰狞,残忍而癫狂。
这张笑脸的主人是个囚犯,宽大的囚衣白得胜雪,正用他那双世间最无情,最冷漠,最疯狂的眼睛逼视着吴介。
他仰天张开了嵌满了血垢和污渍的枯手,发癫似的狂舞袖袍——随后白衣一晃,一眨眼贴近,好像歇斯底里地怒骂,又好像喃喃自语: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场游戏,哈哈哈……”
吴介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反向掌捆,囚犯白衣再晃,一眨眼便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另一端,阴恻恻地看着他——吴介一跃而起,做好了搏命的姿态,直直冲了过去。
白衣囚犯竟没选择闪躲,而是任由吴介擒住了脖子,在窒息边缘吐出二字,“游戏!嘿……嘿……”
望着那满脸的不屑与嘲讽,吴介勃然大怒,哆哆逼人的杀气从瞳孔暴射而出。
他咬牙切齿:“疯老魔,我要你死……死……”
吴介抓拢五指,只待着筋断骨折的‘咔嚓’一声就能结束一切——
狂怒还未消散,狂喜已汹涌奔来。情绪的天旋地转令他血脉喷张,青筋鼓动,吴介只觉浑身都在发疼,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尤其是丹田处更是充实异常。
“啊……啊……”老妇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形了,沙哑而绝望,“……凉……”——吴介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成了刽子手手上的砍刀,自然而然就是向着死亡狂奔,除了脖子被拧断的讯号,一切都被隔绝了——
吴介的眼睛一片浑浊,往日透彻的蓝眼像罩上了毛玻璃,瞳孔四周则布满了粗壮的血丝,仿佛弓身的榕树根,杀戮的痛快浓郁欲滴——参杂了白发的黑色长发倒悬,褶皱幽深的老脸透出将死的暮气,疯老魔留给他的嘲讽与不屑凝固般的不变丝毫。
吴介冷冷地盯着他,别过头,失去了折磨老魔的淡定——这淡定全来自于报复的痛快,而现在他离此甚远——手掌猛地就要发力。
人群的一角突然发生了骚动,一道倩影冲了出来,
', ' ')('撞进吴介怀中,拼尽全力要将他推开,从而救下那个老妇人。
空气里散开了淡淡的栀子花香——铃铛轻灵的碰撞声随风而飘,敲进了吴介的心房。
秀气的笔杆被均匀的红漆包裹,随着巨大倒吊墨滴形状的笔头在宽大的宣纸上游走而来回摆荡,握住它的手指安放的位置相当标准,指沟间甚至长着老茧——显示着主人练字时的刻苦与专注。
宣纸上写就了一副对联——“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横竖行云流水,撇捺力透纸背的大字工整地排列在两侧,中央底部还空着,留着横批还未填写。
“那群脾气比驴还倔的老头们每每教导自己的学生字如其人字如其人,说什么字体铿锵有力的便是有勇将之风,阴柔缠绵的便算是是文人媚骨,余的字体内有颜柳筋骨,外有鸾飘凤泊,余为何不该是一个堂堂铁面书生?偏要被他们贬成该鞭尸掘坟、该遗臭万年的死太监?”
主人抬手停笔,没有完全回过头去,目光平静地滑过房间的右墙,墙上挂着山水画,画幅一角契了显贵大气的皇家印章。
“魏公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乃当世豪杰,又岂是那帮自诩继承士大夫之志,私底下却以阴招弄耸良臣的奸徒可以妄论。”丁仲垂头拱手,拍了一通马屁。
“哈哈,你的话倒是越来越中听了,放在御前,就是皇上也难免欣喜,好,好,是我的好儿子。
”主人把脸转向了丁仲,语气里透露着高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这张脸不算太老也不显得年轻,不那么阴险却有些犀利,下巴比常人尖些也更弯些,下唇突出,倒是上面的眉目俊秀,后脑勺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带着黑纱镶金梁冠,身着御赐的五爪蟒袍——
眼神透着戏谑,往里看的更深则像一块浸在深井内的坚冰——这对眼不知注视过多少人头坠地,鲜血淋漓,也没让魏忌良心软过。
“儿不敢当,多亏魏公教导。”丁仲的腰压的更弯了,欣喜道。
“罢了,余想了许久,也乏了。”魏忌良把笔压在砚盘边,靠到一张太师椅上,托起茶杯咪了一口,茶桌左侧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除了香炉茶饼,古玩奇珍,还叠了许多重书册,书角被磨得起了皮毛。
丁仲望到了那副对联,脱口而出,“小儿愿意一试,替魏公解出这横批。”话一出口丁仲便懊悔了,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忌良果然冷眼看了过来,丁仲赶紧亡羊补牢,“魏公恕罪,小子张狂了。”
不知为何,丁仲总觉得在外面可以泰然处之,一面见了魏阉,便常常做出轻率之举,是我急于向魏公证明自己吗?
魏忌良的神情说变就变,风卷残云般的迅速,一会儿便挂上了含义不清的微笑。
他没有接丁仲的话,转而问道:“让你处理的事怎样了,药拿到了吗?”
终于谈正事了,丁仲松了口气,情绪也稳定下来。
“小子不负魏公期望,从那老魔手里拿到了药物。”丁仲立刻掏出一团黑色膏状物,双手捧着送到魏忌良桌边。魏阉捏住黑膏,无所顾忌的捏在手心把玩一番最后随意放到桌上。
“张以清有什么异状吗?”魏阉眯起了眼,紧紧盯着他。
“异状?”丁仲果断摇头,按照来路上准备好的腹稿回答魏忌良,“还是被围杀时那般疯状,胡言乱语,什么事都敢做,唯独对他师兄的仇恨不减反增,我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逼他就范。”
魏忌良目不转睛地听着,丁仲猛地抬头看向他,魏阉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他看到丁仲突然下跪,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知道这个儿子会给他解释,至于结果多半是一件小事。
“请魏公赎罪,小儿私下将魏公赐予的令牌赠予了他人。”丁仲顿了一下,却没等到魏忌良的反应。
“魏公,那蝼蚁是诏狱里的小吏,因为值班的地方刚好贴近暗门,便被我拉到了无间道,本来只是一个死蛊,竟能从‘疯老魔’手底下活过三日,小儿见了实再有惜才之意,给他服了阿鼻嗔痴丹……”丁仲没说下去,结果已然明白。
“他能从‘疯老魔’手里活下来?”魏忌良突然发问,丁仲刚要开口,魏阉便自问自答地说,“那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说惜才就有点滑稽了,是想培养他当你的心腹吧?”
丁仲顿觉后脖一凉,冷汗似新生的早苗拔地而起,布满了皮肤。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冒险戳魏公的忌讳还是考验着他的定力,就怕魏公看破不说破,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又难以应付。
“是,魏公明察。”丁仲大方承认,忐忑地接受着魏忌良的打量。
魏阉没有立刻回复,转而起身绕过恭身的丁仲,径直走向东南面的高脚香几,上面摆着扁平浑圆的镂空铜炉,旁边放着竹夹,“去把那边的细烛端来。”
丁仲照做,小心翼翼的端来烛顶透着微微红光的细烛,魏忌良用夹子在炉内慢慢摆弄,
', ' ')('有种木炭碎屑和油膏搅合在一块的声音,“蜡烛伸进去,把火星点在麝香膏上。”
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明明是闺房,每一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没有一丝盈余,惨白掉渣的糊墙,破旧的家具,夜晚落雨时还有湿冷的寒气侵入……
吴介一阵心疼,躺在青梅竹马床上的尴尬瞬间变成了惭愧和歉意——他光看到早晨骆芳英做饭时的巧笑倩兮,却没去关注过她昨夜里睡在此处的辛苦。
一定要让她用上京城最好的妆容——吴介胸口似压了大石般,即使许下诺言依旧令他呼吸沉重。
他下意识捏了捏藏在襟内的令牌,那种冷硬感勉强缓解了他的焦虑。
吴介再一次意识到他人生的黑白已经颠倒,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诏狱小吏了。
他被师父骆九两次从谷底拉起,如履薄冰地踮在悬崖间的钢索上,现在又再度掉了下去。
吴介对此有心理准备,他承认自己对师父的背叛。
可总有他不敢承认的东西,比如总有人会陪他一起掉下去。
吴介浑然不觉,他暗自窃喜和摩挲着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谋生手段,实际上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门框当一声响了,吴介正要下床,一道穿着素衣的倩影映入眼帘,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又飞快地放开,去抓莲花般绽放地裙摆,一双本就含着秋波的眸子里已是布满水汽,睁得大大得,呆呆地又倔强地注视着吴介。
他也目无可移地注视着相处六年,一同经历过风雨地可人儿,看着她眼角挂下泪来,看着她为自己手足无措,看着她满脸的嗔怪和心疼。
吴介溢到嘴边的大如燕山雪席的话语一眨眼崩解,在口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一声——吴介刚要表达六年都没有直白的心意,怀里就闯入了温暖柔软的娇躯,轻脆的铃铛声在散发着栀子花香的空气中荡漾,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声,哭声里藏着多少思念,担忧,和委屈?
他再次咽下了几乎要蹦出牙缝的话,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吴介略感惋惜,但他着实不愿再给骆芳英增加思绪上的纷扰,所以只是紧紧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承受着她轻盈的的身体和三个日夜里积蓄的不安。
他默默拍打着骆芳英的背,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吴介本想说得更多,却又说不出除了道歉之外的话,他暗自埋汰自己嘴笨。
怀里少女的哭声终于渐歇了,把头从吴介怀中抬起,红肿
', ' ')('的双眼埋怨地凝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既带着不满又洋溢出喜悦。
一张俏脸近在眼前,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太多条件去保养,骆芳英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江南杨柳岸畔湖堤上的新雪,吴介没忍住去捏她小巧的琼鼻,骆芳英“嗯”了一声,双手不禁轻推他的胸口。
吴介傻笑了一下,三天前他寻常的离开,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几后回到了家中,一切寻常的都不再寻常,他冷酷地杀人,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场拥抱吗?
“明天早上我要吃素烧鹅,最好加点面条,煮在一块吃。”吴介笑着看她,骆芳英低声说,“你一直不会来,家里人哪有心思买这些。明早没得吃。”
盘旋而下的木板再次发出了吱吱声,‘长庚阁’大堂内姿态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走下来的丁仲,目视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后又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
只有青袍壮汉兀自走上前去,熟稔地拍拍丁仲的肩膀,“贤弟耗时不少啊,看来责任重大。”
丁仲摊开双手,不远不近地说:“魏公所思虑的皆是天下大事,乃是替陛下分忧,我等小辈又有何德何能敢说责任?不过鞠躬尽瘁罢了。”说完向在座拱拱手,便自得地离开了。
汉子胸口传来打鼓似地声响,眼角升起溢出的火光,狠狠地低语了一句:“哼!‘青尸骨爪’罢了,下回就让你吃点苦头。”
似乎又想起了丁仲先前对他讲的“有趣的事”,汉子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又气又急的样子——这等好玩的去处自不可放过,可一想到这又是丁仲推荐的,汉子觉得这么做又有失自尊,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就吃你的喝你的,到时候再找你,哈哈,要装人样——老子让你下不了台。”壮汉暗自咒骂。
楼梯拐角处再度传来童子太监的尖细声音:“魏公唤林问虎上楼。”
原本阴沉着脸的汉子猛地抬头,怒气一扫而空,激动地抖了抖两条胖鱼头般的膀子,对着剩下二人哈哈一笑:“诸位,我先上去了,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说完大踏步跑了过去。
魏忌良极为细致地把那团黑色膏状物体放入垫有黄布软绢地木盒中,扣住铜锁,拿着它走到了高大的书架前,远远望去,书架就是被剪去一层的对称圆弧,搓的光滑的圆曲木架里隔出许多格子,从下往上,由多至少。
魏忌良把手伸向中层左端的一盆古朴罗汉松里,竟从墨绿色的树冠中央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造型奇特,匙口似虎首,主体却似蟒身,表面是昏黄的铜色——
魏忌良握着构造简单的握柄端,把钥匙指向那堆发毛的书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戳,书后传来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只见砖块下沉,露出一片空间。
他放完木盒,飞快地将一切复原,不泻一丝异状。
这时恰好玄关处的木板传来了闷哼。
还没见着人影,粗犷爽朗的声音已经闯入,“魏公,鄙人真是为您等了许久。”林问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没在魏阉面前自称‘老子’
“呵呵,那下回我就叫你先入场,怎么样?”魏忌良随手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了翻。
林问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魏公说几时就是几时,鄙人再久也愿意等的。”忽然话锋一转,“魏公要鄙人做的,鄙人都已经布置好了,请魏公放心,出了岔子我‘京城山君’林问虎提头来见。”
魏忌良露出满意地神色,随手放下书,慢慢走到他跟前,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余相信你的能力,不会出岔子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余会命人送几箱黄金过来,你可要好好犒劳你江湖上的兄弟们。”
“那是自然。”林问虎笑地更加无所顾忌,激动地恨不得手边放着几坛老酒,立刻打开畅饮,此刻立在飘着熏香,挂满字画的雅室当中只觉浑身瘙痒难耐。
“好”魏忌良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今年京城恐怕不会太平,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了把柄。”
林问虎虽然是个粗线条,可能当上魏阉的义子自有其过人之处,一听这话,便知魏忌良是在敲打自己,赶忙低下姿态,拱手道:“谨记魏公教诲。”
魏忌良背过身,又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宣纸上的对联,没有去握笔的意思,正在横批空白处踌躇不前,“去吧,把无悔和怀逝一并叫来。”
“是”林问虎识相地没再多嘴。
玄关口的木板那再次传来阵阵闷哼,魏阉的神色同样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他紧盯横批,突然从木雕挂架上取下毛笔,往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池里吸了些墨,在空白处笔走龙蛇,写下:
天若有情。
丁仲已经坐上了马车,闭眼回忆刚才的事,马车摇摇晃晃的,一改往日的舒缓——驾车处坐着的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人。
不过丁仲此刻却不以为然,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魏忌良的脸。
“这件事无所谓,你自己处理吧,查清楚后就留下卷宗,有问题的话就杀掉,好用的话再说。至于你对刘
', ' ')('廷桧的怀疑——没必要,余心里有数,你本就是明棋,不碍事。”
“可……”
“仲儿,在我所有的儿子里,余最了解你。”
“……”
“余要教你一点,这世界上要推敲的东西其实不多,同样,要坚守的东西也不多。”
丁仲只能沉默,他没法理解魏忌良所说的,也不懂为何魏阉突如其来的跟他说这些——虽然他自信的认为他在四个义子里最了解这个父亲——
他带了一张厚厚的面具,面具上有喜怒哀乐,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摘下它,露出底色。
这底色就单单是冷酷吗?丁仲产生了动摇,他看向自己那双阴森森的手。
“算了,终归是一场好戏,我有我的角色,可别走偏了。”丁仲笑得冰冷。
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年轻时颇有姿色的脸此时已经发黄,玲珑凸浮的身体被粗糙的围裙包裹,裙褶处沾满了油渍和菜渣,她双手紧贴大腿两侧,目光复杂地看着吴介。
吴介尴尬地把骆芳英从怀里放开,恭恭敬敬地对蔡氏说道:“对不起,让师娘担忧了。”骆芳英羞红着脸跑开了,临走前与母亲对视一眼,发现蔡氏满眼疲劳。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二人相对而立。
吴介发现师娘老了许多,鬓角垂下的干发梢尖刺眼地发白。
吴介刚欲开口,蔡氏就先说了,“凉子,没三天前精神了,受苦了吧?”
被重逢的喜悦压制的枯竭和饥饿感一刹那爆发出来,吴介面色骤然苍白,身体痛得不停的发抖,蔡氏害怕地扶柱吴介。
“没事吧,凉子?”
“没事,师娘,就是很久没吃东西了,有些想念家里的食物。”吴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看你是想念我女儿了吧?”蔡氏的话里颇有怨气。
吴介说:“师娘,我知道您和小英现在一定还没安心,放心吧,真的没事了,晚饭的时候我会解释这一切的。”他对着蔡氏轻松地笑了笑,“师娘,我现在勉强也算当官的了,您瞧?”吴介从怀里掏出漆黑的令牌,但没把正面翻给她看。
蔡氏哭笑不得,“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势利的人吗?虽然我平常老说你这说你那的,唉,可到底你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你师父说过,再穷再苦,咱也不让孩子拿命换钱。算了,不说晦气的了,你能回来就好,先休息吧——你昏迷的时候小英给你喂了些水和粥,现在我放了红枣炖着,这就给你拿来。”
吴介内心一片柔软,冰凉的身躯泛起一股暖流,令牌篡的更紧了,“多谢师娘。”
蔡氏立刻白了他一眼,说道:“凉子,回自己房去。”
“呃……”
屋外的菜地土壤松散,湿润深色的土壤被翻开,几片发黄的菜叶散在地上,院墙外车马滚过的喧嚣,商贩摇拨浪鼓的声响,扛着扁担的敲糖人沉闷地脚步,蒸笼揭开涌出热气——隔壁的老黄家小孩的哭声分外清晰,吴介靠着床板,单腿支起,手里捧着盛有红枣木耳粥的陶碗,对着被白日洗净的碧空发呆,瞳仁微颤。
“为什么吃不出味道?”吴介迷茫的喃喃自语,他喝了一大口,牙齿用力咀嚼着顺粥入口的红枣——‘啪嗒’一声,枣核都被咬碎了,舌尖仍只有触到粘稠的清水的感觉,既无枣味,更无甜味。
对人肉的渴望,服了‘阿鼻嗔痴丹’后丹田的充盈,明明解了‘无间毒’可依旧嗜杀,杀不了人时蚀骨的剧痛,哪怕仅仅是掌控人命时的满足,‘疯老魔’重塑了自己的丹田——吴介下意识摸着腹部。
一场噩梦却如此清楚真切,莫名的恐惧擢住了他的心脏。
“你也不想想它们的关系,有趣,有趣……哈哈哈哈!”疯老魔在狂笑。
吴介猛地明白了——他被骗了,被改造后的丹田恐怕无法吸收‘阿鼻嗔痴丹’的药力,只能吸收丹药里不知被怎样封存的疯意,他体内的无间毒根本就没被解除。
丁仲和他本人都以为那是解药,可对于吴介受过改造的丹田来说,那就是一枚增加吴介内力的药丸而已——疯意会被他的丹田吸收,内力增加,丹田扩大,就会激发无间毒的毒性,要么他死,要么去杀人,杀人带来更多疯意,一路的恶性循环:
吴介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杀人,杀的人又一次比一次更多。
服用‘阿鼻嗔痴丹’或许能暂时缓解,可同时也意味着他得杀更多的人。
他不可能找丁仲,那只是另一条死路,而且死的只会更快。
吴介呆呆地,深情地环视了自己的房间,简陋,粗糙,甚至有点破败。
他突然把碗举到嘴边,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起伏着,嘴角淌下了甘甜的汁液——
好似透明的眼泪,压抑,沉默。
刚入酉时,如血的残阳渐碎,月影的轮廓已经隐隐浮现。
街上的人烟熄了,七横八纵的胡同变得冷清,稍微宽大点的街道上会飘着一层薄薄的炊烟,参杂着各式各样的味道,柴木烧黑的熏烤味,肉蒸熟后的
', ' ')('香气——
京城的夏天是很奇妙的,白天里确有热的感觉,好似额头盖了纱,脸颊擦了粉的花魁,众人在得不到的曼妙身姿里寻着了妩媚——街边灿绿的树,深红的墙和门,华贵庄严的琉璃瓦被太阳抛了光,全是这般;一到了黄昏或夜晚,北方干冷的底色在卸完妆后展露无遗。
砖头,石板,瓦片都像是一块块冰皮,逼着人在夹缝间塞上稻草,或者披上袄子,蹲上炕,又或者往火炉子里塞些银骨碳,将手悬在铜罩上取暖。
吴介将窗缝门缝塞满了稻草以抵御夜深以后的寒气,蔡氏和骆芳英则在灶房里忙碌。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和渐浓的饭菜香在屋内交错。
吴介不急不躁地把干枯的稻草填满缝隙,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听一下屋子东面传来的声响,锅碗瓢盆的碰撞慢慢停下来,转而多出了木凳挪动的摩擦声。
指尖捋过稻草塞满的地方,吴介沿路仔细端详,看看有无漏风处,经过骆芳英的房间时,吴介停了会,抬头低头几遍才算安心。
这时灶房方向传来了骆芳英的呼喊,吴介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
毕竟是小户人家,一家人吃饭的地方靠近灶房,一张圆圆的木桌染满了污渍,原本有四把凳子,骆九死后,就只剩下三把,饭菜也十分单调,肉食更是少有。
先等蔡氏坐下,吴介和骆芳英才坐下,三人谁也没开口,混杂着灶火气的空气里只剩下筷子与碗的碰撞声。
骆芳英吃饭的样子很文雅,细腰挺得很直,夹起一两片菜叶也要抖一抖——虽然根本没有沾着一滴油——裹到饭里,翘起一小块放入嘴中,慢条斯理地咀嚼。
相比起来,吴介吃饭的样子就粗野多了,原本瘦削的脸颊两侧被饭塞的鼓起,筷子尖还叼着菜和肉。
吴介一口吞掉了肉和菜,脸上露出痛快的神色来,心里却有些沉重。
果然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能嚼出食物的质感来。
吴介想象着饭菜该有的味道,嘴巴里还是一阵泛酸,像塞进了蜡纸。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虽说家里人厨艺不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样式单一的食物吃多了也会寡淡,吴介从前吃饭时向来不紧不慢——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原本夹在自己碗内的一片肉放到了吴介碗中。
吴介刚想抬起脑袋,又立刻垂下去吃饭,不敢与她对视,同时充满歉意,看了眼肉片稀薄的盘子,犹豫着要不要……可骆芳英的筷子还按着,似是预料到了吴介的心思。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啊!吴介将肉片拖入嘴中,特意夸张地嚼了嚼,回给骆芳英一个满足的笑容,幽蓝的瞳仁掩在了被眯成缝的眼睛里——骆芳英的眼角笑成了月牙。
吴介有些心慌的掩饰着自己已然尝不出食物味道的事实——在一通大块朵颐之后,碗内的白米就消失了,碗壁干净如新,桌子中央的几盘小菜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挑拣完了,连残渣和汤汁都显得稀薄。
他静静地看着师娘和自己的青梅竹马碗内剩余的拌在一块的的米饭和菜肉逐渐减少,心里既有安慰,也夹杂着些许恐慌。
平静往往最为脆弱而易碎。
筷子被骆芳英横放在碗上,原本微笑的脸也绷了起来,好像京城郊外春寒时的云湖水,似冻非冻,她没有去直视吴介,可那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来——吴介从她眼角的余光里读出了忐忑,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上前安抚。
二人之间维持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一齐沉默不语,饭桌上一时冷下来,只剩下老妇人愈发急促的吧唧声。
蔡氏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把筷子压在碗的一侧,马上扭头看向吴介,“凉子,这么多天没来是怎么了?你可不要隐瞒,是你自己说的,晚上会给我们解释明白。”
老妇人问得很急,语气有些凌厉,被岁月蒙上烟尘,不再清澈的美目里有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她褶皱的眼皮不住颤动,自己的女儿可能只是看到三天三夜回不来的人终于回来了,可凉子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却和那晚自己的丈夫如出一辙,蔡氏很害怕,害怕这个仅剩的儿子也突如其然的离去。
骆芳英看了过来,俏美的脸明明被忧虑所占据,眉目却努力做出鼓励的样子。
吴介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捋着头发,“前些天在关押诏狱里一个重要的犯人的时候,趁押解的当差没有留神,就逃脱了,一路上杀了很多人,还绑架了那天正巧前来视察的三品官员,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的话对锦衣卫的影响很大,所以……”
“所以你们就被关住了。”骆芳英抢白道。
吴介点了点头,面露感慨,“要不是我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表现好,恐怕也被封口了。”
蔡氏和骆芳英的眼中皆是一阵后怕,蔡氏声音颤抖,“凉子,以后要不别去诏狱了吧,你师父已经走了,你要是没了的话……”
吴介赶紧安慰她们,“船到桥头自然直吗!现在我受了三品官员的赏识,如果这时辞退的话,我怎么跟那些大人
', ' ')('们交代呢,而且以后我也确实不必去了,新的任命明日就会到。师娘,小英,这番虽然命悬一线,可总算让我碰上了加官进爵的路。”
此时他特意压低声音说:“我现在也算魏公的人了。”
骆芳英面色一滞,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可蔡氏已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她有些艰难地吞下早就在嘴边蓄势待发的劝告,托起脑袋,攒眉思考。
魏阉的势力如日中天,可他的作为和风评也在那,蔡氏知道不少邻居曾被阉党害的家破人亡,时时指桑骂槐——
政治就如潮水,无论多么汹涌,总会有退潮的那天,只有皇威永固。
吴介怎会不知师娘的担忧,马上接了一句,“放心,我没有去当锦衣卫,只能算是魏公的眼线,不会被牵连的。”
蔡氏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点了下头,随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资格说当不当的,老百姓是草,哪里扛得住风呢?你师傅当年也算刀客团里的‘龙头’,这么精明的人……最后不也。”蔡氏没有说下去,神色黯然的起身,离开前对吴介说道:“凉子,总之你回来就好。”
等吴介回过头去看骆芳英的时候,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几个碗盆走进灶房了,只有白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灶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吴介看到她正吃力地捏着从水缸里捞水用的木瓢,将冷水浇在沾满污渍的餐具上——葱花似的手好似柳絮,弓着的腰像被风压弯的芦苇杆。
骆芳英突然发现木瓢没再拽着自己的手,腰上的酸痛也减轻了,耳边响起熟悉的男音:
“怎么今天是你来清扫灶房的?”吴介一只手托住木瓢的底部,另一只手则拉住她的腰。骆芳英腾出手来将垂下来的发丝理顺,挂到耳后,脸颊终于不再被发梢刮得发痒,就是变得有些烫。
“你没回家的这些天我们都很急,一开始还以为是你需要多供职,来不及回家通知,可前天早上你还是没回来。娘就告诉我可能出事了,她外出打听,说有好几家在诏狱值班的人都没回来——我当时不信,不仅跟她吵了一架,还偷跑了出去,结果出门不远就碰上了……碰上了刘野家的耗子。”
吴介拍了拍她的肩,刘野是‘闻汀巷’有名的无赖,生出的两个孩子还没完全长大也跟着成了泼皮,“好在他们还是小孩,气力不大,只会装腔作势,娘赶过来就把他们赶跑了——这些天她很辛苦,既要找你,又要照顾我。”骆芳英的声音渐渐低迷起来,隐隐透着啜泣。
“小英,等我领了魏大人的俸禄,带着你和师娘在内城买块地皮,到时我一定让你能不再碰到这种事。”吴介轻轻碰了骆芳英黑发中央的银铃,银色绣球里的铃铛晃了晃,声音迟钝而怯弱。
木瓢翻了,随着倾倒的水掉落,圆滚滚的瓢底像极了朝天的鱼肚,叠起的碗盆被沉重的水和瓢砸散,发出了石碎般的闷哼。
“哪种事?”骆芳英猛地回过头,双眼布满水汽,却没有丝毫含糊,尖俏的鼻尖快要顶到吴介了——他下意识后退——“做阉党的走狗?差点被他们害的没命了,却还要做他们的爪牙,然后去伤害更多人。”
吴介惊恐地看着她的脸颊,心虚地安慰骆芳英,“不,不是,我只能算个眼线,我不会像刀客一样去独断别人的生死的。”
我是个眼线,我只是个眼线,我只是眼线而已——谎言一环扣一环,填补着吴介的无所适从。
他慢慢镇定下来,尝试直视骆芳英:“我答应过师父,不再踏入这行的,除非为了保命,我不会先出刀伤人的——小英,我知道你先前就反对我跟阉党扯上关系,可这个世道,哪怕江湖上的武士行侠,亦要选站在谁的屋檐下——原谅我,我也不想跟阉党,跟什么魏忌良有任何瓜葛,可我得对这个家负责,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们需要有人遮风挡雨的时候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叫我如何面对师父。”
“这个院子的菜地总有一天会栽满花,春分了便开桃花,夏至就开白莲,秋水岸边一片金黄,冬来会有梅花朵朵,到时候,我们就一起赏花……”吴介越说越激昂,他还有好多话没讲完。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洗碗。
争闹戛然而止,气氛凝滞,像水漏尖上吊着的水珠,迟迟不肯入水。
吴介上去帮忙,二人沉默着打理灶台,直到所有东西都清洗干净了,骆芳英也没开口。
在柜子里摆好最后一个碗,拉上木栓,骆芳英扭头白了吴介一眼,“明天去向黄婶道个歉,你回来的时候快把她掐死了。”
“黄婶,掐死了?”吴介神情困惑。
骆芳英诧异地盯着他,“你忘记了?你下午时回来穿着很脏的袍子,人像是在山里呆了数月,眼神也很吓人,最后还捏住黄婶脖子不放。”
吴介讪讪道:“记起来了,那个时候我饿昏了,神志有些不清,见有人挡在家门口就……”
骆芳英似乎有些累了,把抹布挂上木架,转身就要离开,她擦着吴介的肩走过,走到灶房口时,低声说了句:“凉哥哥,
', ' ')('好好休息。”
“好,小英,晚安。”吴介回应道,不管如何,这都令他的胸口生出暖流。
屋外夜色深沉,高挂天空的明月也被聚拢的云烟遮蔽了清辉,京城厚重的城墙,威严富丽的宫府,四通八达的胡同,全部蒙上了黑布,仅剩下寒气和敲锣声在街上徘徊。
外城幽暗,内城的风光则不同,不少深宅高墙的大户人家点亮了门外两盏硕大的灯笼,红彤彤的,明艳亮丽,大院内到处都是士人谈笑风生,或者皇亲国戚捧杯敬酒的声音——赌场青楼一片姹紫嫣红,沿街排列,好似花团锦簇,门口不时有懊丧的赌客走过,见到青楼便浑浑噩噩地凑过去,却被满脸粉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妪踢进臭水沟里,捂着肚子痛的哇哇大叫。
吴介枕在床头,一会儿侧身,一会儿翻直,怎么都无法入睡,明明是熟悉的房间,鼻息所触也是从前相伴的松花味,可他始终感觉不到安心——
他的意识很清醒,只须一动便可脱梦,可吴介的眼皮却似活了过来,死死扣住眼角,不让他睁眼。
梦里身段丰满,披着红纱,姿态妩媚的歌女红唇微启,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赤足沓来,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着香风;瘦骨嶙峋地赌客哭惨着苍白的脸爬到吴介跟前,拽住他的裤角,被突然冒出,满身匪气的壮汉拖走——
这时场景忽地变黑了,吴介松了口气,刚想睁眼,耳边传来绝望的哭声,哭声先前很近,就他犹豫那一下,迅速跑远了,吴介决定按捺住回头的渴望,干脆不去管——可哭声又近了,而且更加清楚,是一个嗓子已经沙哑了的女声。
“唉……”吴介叹了口气,慢慢回头,一瞬间的事却因阵阵痛哭而显地无比漫长。
他看到一个背身的女人跪在一个躺倒的男人面前,伏地抹泪,声声刺心,女人的背遮住了男人的面孔,但吴介对她的背影和那个死气沉沉的男人有莫名的熟悉,他下意识要上前安慰——
可女人猛地挺直了纤细的腰板,惊悚地回过头来,乱发下的脸令吴介失声惊叫:
“小英!”
他目光下移,看向那个男人——瘦削的脸一片灰暗,淡蓝瞳孔早已溃散,腹部则是一处致命刀伤。
这倒下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骆芳英’的双手和裙摆全是鲜血,俏美的脸庞不复光泽,惨白灰暗,双眸红肿,她一边哭,一边艰难地爬过来,对着吴介嘶喊:“凉哥哥,你怎么就抛下小英走了呀?你为什么去当刀客了,你不是对着爹爹发过誓不再干这行了吗?吴介,你是混蛋,你不讲信用,不讲信用……”
吴介浑身发抖,像被刚泼了一桶冷水。
他的肩头变重了,有谁用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按在上面,不知是安慰,还是劝告。吴介麻木地回头,他顿时打了个激灵——
“师父……师父怎么在这?”
骆九冷冷地注视着他,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按住吴介不算宽大的肩膀,他半晌没讲话,只是步步紧逼着与自己的徒弟对视。
吴介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羞愧地竭力垂下头去,可身体仿佛被施了咒术,一动不动。
骆九脖颈突起处的干瘪皮肤抖动了起来,半开半闭的嘴里漏出了宛如破风箱般的声音——这定然不是师父的嗓音,吴介惊诧之余,立刻屏息凝神,试图催动丹田内的真气将自己从这种定身状态中脱出。
四肢百骸,奇经八络里的内力如潮水般从丹田吞出,浑身僵硬的肌腱猛然跳动起来,几大穴位皆是涌出一股热流,吴介仔细感受着注入体内的气力慢慢形成一个闭环,明明激荡却又稳如泰山。
‘小英’悲戚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了,四周默默地陷入如墨般的寂静。
“画……画……画”‘骆九’生硬地嚼出一个字来,两行猩红的血泪从泛着黑气的眼眶里溅出。
吴介听着呆住了,身上提起的气力立马泻了一半——他突然发现骆九苍老的脸庞变大了,那双毫无生气,流着血泪的眼睛在逐渐靠近。一股腐烂味和血腥味贪婪地戳入了吴介的鼻腔。
寂静当中划过不知来自何处的乌鸦凄厉的尖叫,吴介混沌的脑海深处像被扎入了一根钢针,一阵冷颤过后——
他猛地睁开原本严丝合缝的双眼,被囚禁的视野意外回归了,梦境轻而易举的破碎,吴介从从床上一跃而下。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房间里静悄悄的,鸟类扑朔翅膀的声响打破了沉默。
吴介抹去额头和后脖处豆大的汗珠,重新躺回了温暖的被褥里——天花板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凝望着他,吴介千头万绪在胸口堆积,如暴雨凝结成厚重的云山,只差一缕风便会倾盆倒下。
可此时狭小的屋内却怎么也泛不起哪怕一丝涟漪来,吴介只得急促的吸气吐气,等待着浑身的燥热退去。
“唉……”叹息在四面白墙间来回游走,好似一个被关在囚室里无可救药的囚徒。
出乎吴介意料的是,后半夜的睡眠竟然十分顺畅,相比于之前几乎可以说是香甜,
', ' ')('直到太阳的金光从云丝边缘喷薄而出,吴介才刚刚离枕。
甚至连早饭都显得寻常,骆芳英煮了挂面,蔡氏又从外面买回来几个夹肉的馍馍,三个人围桌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慢条斯理。
盆里的挂面很快就被捞光了,只剩下淡绿的葱花和泛着香味的热气绕着汤底打转。
“凉哥哥,娘,我们很久没这样一块吃早饭了呢!”骆芳英巧笑嫣然,看上去完全忘掉了昨晚的事。
吴介猜到她会这么说,因为他心里也正被幸福感所环绕,“是啊,真是难得,以后咱们早上要是有空了,都一起吃吧。”吴介开怀的笑了两声,从前蔡氏起的最早,离家最早的却反而是当上‘官差’的自己。
骆芳英的脸颊两侧生出漂亮的梨涡,她旁若无人地托起香腮,专注地看着吴介——蔡氏无奈地望向女儿,旋即似乎平淡地问道:“凉子,今天你不用去当差了,打算怎么办?”
“去拜访一下几位朋友,顺便把最近的事都料理一下。”吴介说得很坦诚,说完便把手中的馍馍和着已经撩完的汤底一顿风卷残云。
蔡氏和骆芳英听完皆是不约而同地沉默——屋里又只剩下喝汤咀嚼的声响,轻轻的,缓慢的,却丝丝扣心,不免令人想起怀抱着婴孩的摇篮,或者是旅客浪迹天涯后偶遇了妻儿父母点起的炊烟。
吴介第一个吃完,回去披了件布衣袍子,不急不慢地走出门,跨过开裂的门槛后情不自禁地扭头回看破碎的瓦片,简陋的屋檐,辛苦坠着尚未蒸散的寒露的花瓣,胸中一汪情绪不住地激荡。
他放慢了离去的脚步,既是为了不舍,又需要时间去思索该去哪,该怎么面对要见的人。
“周富,对,要告知他的家里人。”吴介抬首便走,看了眼隔壁老黄家,那日的情形脑海中明明一片茫然,鼻子却是一酸。
他还是决定先完成死者的嘱托。
吴介上任不久,可寻常跟许多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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