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物间里透不进光,投影仪投出来的影像清晰得吓人。斯坦利的《闪灵》,很老很经典的片子。放映前她问他喜不喜欢看恐怖片,谢星熠为难了半天,见她表情兴奋,他舌头打了好几个结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还行……”
于是开始看恐怖片。
谢星熠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嘉鱼身上而不是电影惊悚的画面上,尽管如此,他的心脏还是随着剧情推进时而紧缩,时而悬停,时而疾跳,整个人像在坐过山车,情绪跌宕起伏。
也许是他坐立不安的姿态太明显,一旁嘉鱼忽然伸给他一只手,眼睛盯着影像画面,头也不回地说:“害怕可以抓着我。”
“……”他咬牙拿开了她的手,“不需要。”
又过了半小时,男主角开始拿斧头砍门,每砍一下,躲在门板后的女主角都会颤一下,屏幕外的谢星熠也会跟着颤一下。女孩子白皙的手再度递到他面前,没等他拒绝,她就一把抓起他的手,晃了晃,说:“我需要,我需要行了吧?”
他稍微偏过视线,看到她正笑着盯着他,笑容里有几分促狭调侃,也有暖融融的关心。
太不公平了,他想,为什么她不害怕恐怖片?
据说人在感到恐惧时心跳会加快,这时如果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便很容易将恐惧引起的心跳加速误认为是对那人的心动,也就是所谓的吊桥效应。所以,他现在的心跳加速该如何归因?是害怕,是心动,还是她精心构建的吊桥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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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周结束,炎炎暑假到来,谢星熠却完全没有放假的轻松或开心。
他在等待一场怒火。
谭圆和校领导相识,往常总会提前两天知道他的成绩,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他不用看成绩单都能猜到自己考得有多烂,也能猜到他妈妈接到校领导电话后会有多生气。除了身体健康,她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学习情况,而他呢?他回报给她什么?不仅考得一塌糊涂,甚至直接缺考了一门。不要说谭圆了,谢星熠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任性妄为。
像揣着一枚定时炸弹,放假后的几天,他始终过得惴惴不安,玩也玩不尽兴,学也学不进脑,提心吊胆浑浑噩噩,既害怕谭圆知道成绩,又巴不得她尽快知道成绩,好给他一个痛快。
终于,怒火如期而至。
那时他正在楼下餐厅吃夜宵,谭圆坐在客厅和闺蜜打视频,忽然切进来一个电话,她说:“你等等,阿熠学校给我来电话了,估计是要跟我汇报他这学期期末考的成绩。”
电话那头的闺蜜玩笑道:“哎哟哎哟,这是拐弯抹角跟我炫耀呢?我家那两个猴崽子要是有阿熠一半省心,我都要烧高香了。”
谈话其乐融融,只有餐桌旁的谢星熠心虚得想吐。胃口是一点都没有了,他放下餐叉,随意拿纸巾擦了擦嘴,忐忑不安地用余光打量谭圆。
她接起校方的电话,照例和对方寒暄了两句,才施施然切入正题。然后谢星熠眼见着谭圆的脸色从平静转为惊愕,又从惊愕转为不可思议,最后一点点沉下去,嘴上虽然还礼貌地应着“嗯”“对”“谢谢”,脸色却已经黑如锅底了。
两分钟后,电话挂断,她坐在原地发了一会楞,才站起来,对他说:“你跟我来一下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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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左右,谢斯礼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回到家。门一开,就见嘉鱼刚好打开卧室门要出来,看到他,她立刻像枚小炮仗一样开心地冲下楼,抱住他的腰撒娇道:“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公司事比较多。”他言简意赅解释,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先放手让他换鞋。
结果她的胳膊还没来得及从他腰身上拿开,楼上就传来谭圆声嘶力竭的吼叫:“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谭圆一向冷静自持,谢斯礼和她结婚十多年,从来没有听她用超过60分贝的声音讲话,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嘶吼或砸东西。他低头问嘉鱼怎么回事,她解释道:“刚刚谭姨叫了谢星熠去房间,然后就这样了。”
他颔首表示知道了:“我去处理,你先回房间。”
“好。”她乖乖松开手。
等嘉鱼进房间了,他才跟上楼,走到谢星熠卧室前,抬手想要开门。适逢谭圆风风火火从里面冲出来,眼眶通红,眼下挂着两行热泪,看到他以后,表情僵了僵,赶紧用手背挡着脸颊侧过身,想要掩盖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性子要强,除了谢星熠查出急性白血病那一回,极少在别人面前哭。谢斯礼默了默,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退后几步,体贴地背过身,给她留下了自我调节的空间。
谭圆尴尬地拿手帕揩掉眼泪,又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捏着鼻梁骨,闷声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没事。”他冷静道,“阿熠犯了什么事?”
提起谢星熠,才刚止住的眼泪再度蓄满眼眶,谭圆又气又无奈,沉默了一会,咽下了哽咽的腔调,才说:“他这次期末考考得特别差,要不是校领导直接打电话告诉我,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的成绩!还有一门考试他直接弃考了,没去参加,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什么原因?他说没有原因,就是单纯不想去,不想学习,不想考试。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其实期末周那段时间我就感觉出他状态不对了,心思全没用在复习上,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以前明明那么乖的,现在难道是叛逆期到了?还是被谁带坏了?我辛辛苦苦培养他,结果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说着说着,话题开始转向抱怨,谭圆不想在谢斯礼面前展现出幽怨的样子,赶忙打住话题,强硬道:“我现在已经罚他跪着了,什么时候反省完再让他起来,要是一直不反省,那就一直跪着,谁都不许进去给他送吃的!”
谢斯礼不置可否,等她情绪平复一些了,才说:“我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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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熠跪在房间正中间的地板上,隐隐约约能听到门口父母的谈话,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谢斯礼走进来后,他的腰背还是不由自主绷紧了。
诚然,他爸爸不骂人,也不随意打人,但疏离造就了恐惧,生分缔结了紧张,父亲这一角色在他生命中恒久地缺席——每天他们都坐在一个餐桌上吃饭,却少有深入谈心的瞬间,所有相处仅仅局限在日常对话里,生命中的每个重大决策都是谭圆替他一手决定与操办的。他与谢斯礼是无数寡言少语的父子的缩影,他对父亲的情感可以高度囊括为敬畏。敬畏敬畏,顾名思义,敬有之,畏更有之。
他走进来后,谢星熠感觉整个卧室都填满了他的气场,一种包裹在温和教养下的强势与压迫。
地板上散落着被谭圆一气之下推倒的电脑显示屏,谢斯礼弯腰捡起来,把磕碎了一个角的显示屏放回原位,开口道:“你知道你惹妈妈伤心了吗?”
“……”
但凡他将话语中的“伤心”换为“生气”,或者一上来便质问他的成绩,谢星熠都不会这么窝心,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对父女就是来克他的,他们明明没有怎么和他相处,却总能精准地找对他的弱点,攻破他的心防。他叉着手指,垂下头,微弱地“嗯”了一声。
“明天早上等她不生气了,好好向她道歉。”
“……嗯。”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