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白的月光下,巍峨的秦川城墙隐隐透出几分鬼气。作为漠南十二郡之首,那城中一定还有数万正在遭受苦难的贫民百姓,遭遇强震,又遇北嵘军肆虐,也不知他们伤亡如何,是否能够挺过去。
无论秦川城中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事,作为燕国的大将军,他晏长清都绝对不可以对城中的数万百姓见死不救。
玄甲军终于在城外驻扎下来。晏长清低声嘱咐副将向瑜几句,带着一百名玄甲军精锐,和数百石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物资,义无反顾地叩开了秦川城冰冷厚重的城门。
三日后。秦川城外二十里。
驼铃阵阵,一支浩浩荡荡,足有四五百人的驼马队背负着沉重的麻布袋子,正缓缓行走在荒漠之上。风沙渐起,为首的骆驼上,一双修长有力的小腿夹着骆驼肚子,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轻巧一跃,落在地上。
赫连戎川眯着眼,在风沙中朝着一望无际的起伏沙丘尽头费力地望了望,回头道:喂,老头儿,还有多久才到秦川?
他问的人,是后面骡车里上一个胡子花白,裹着防风纱巾的老头,号称漠南活地图的向导。老头儿老眼昏花,方向感却奇佳。他抖抖索索从车架上爬下来,盘着腿席地一坐。风沙瞬间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老头儿板着脸,老神在在地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风的朝向,又挖了一捧沙土,拈了一指甲盖,放在嘴里抿了抿。
快到了,还有二十里,走得快些,半日可达。
说完这句话,老头从地上爬起来,向赫连戎川鞠了一躬,摊开两只手掌。
赫连戎川一努嘴,旁边一个圆脸圆眼的白衣少年便上前,把满满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块放在老头儿掌心。
老头儿面容严肃地掂了掂,满意地又向赫连戎川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骑上骡子,一溜烟跑了。
这白衣少年名叫尉瑾,性格活泼,人也机灵。他见老头儿跑了,有点担忧道:殿下,你就让这老头跑了?
赫连戎川挑眉:不然呢?
赫连戎川重新爬上骆驼,朝远方看去,变了个声调,模仿那老头儿硬邦邦的漠南口音:大地坼,万鬼出。整个漠南都被诅咒了,去不得,去不得啊
□□的骆驼似乎是被他这怪模怪样的口音恶心到了,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响鼻。赫连戎川皱了皱鼻子。这骆驼味儿太大了,远没有他的大黑马好骑。可是戈壁与沙漠里,再好的汗血宝马也比不上一头骆驼来的稳当。
他一路神神叨叨,说什么漠南被诅咒了,死活不愿意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家去?多一个人口粮,我家大宝贝儿可就少一口饭吃。
尉瑾默默看了赫连戎川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说几天前,他正优哉游哉地一边品茶,一边琢磨着新的药方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冲进太医局,一手揪人后领子一手夺人药箱,好说歹说,愣是把他强行塞进这莫名其妙的漠南赈灾队。
还有你家大宝贝儿到底何方神圣啊?为什么一路听你念叨了不下八百遍啊?好端端地吃羊肉,你想你家大宝贝儿,好端端喝口水,你又想你家大宝贝儿。一路上不舍得吃不舍得喝,都要留给你家大宝贝儿。
你家大宝贝儿到底是有多能吃啊啊啊?
当然这些只能暗戳戳腹诽,面子上,尉瑾还是一派太医局最年轻院使的乖巧安静模样。
驼马队继续徐徐向前,一排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泛白的盐碱戈壁上,炙热的太阳把这些影子拉地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终于在太阳即将落下去的时候,高耸的秦川城墙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赫连戎川打量了一下坚实的,即使经过大地震也几乎没有什么裂缝秦川城墙,心里稍稍安定的些。然而一回头,却见所有的驼马队都被堵在了冰冷的城门外。
何人进城,速速报上名来!
赫连戎川后退一步,叉着腰,仰着头,眯着眼,看到城墙上那一脸严肃的小哨兵,身上正穿着一身黑色甲胄。
这曾经是最让他嗤之以鼻的战甲,但是现在,赫连戎川却觉得无比亲切和可爱。
他知道,就是这样的战甲,在战场上保护着晏长清。
玄甲军。
看来晏长清真的在这里。
爱屋及乌,赫连戎川想,晏长清性格冷冰冰,带出来的兵将也难怪是这样的冰块脸,眼神也就柔和了些,破天荒不去计较这个小哨兵的恶劣态度,笑眯眯道:快去给你家将军说一声,有贵客来也!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锦帛小包,拴上石块用力一丢,传给了小哨兵。小哨兵低头看了眼,一脸严肃地从城楼消失了。
尉瑾背着小药箱,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殿下,你这扔的是什么玩意?
赫连戎川故作神秘地笑道:玩意儿?这可是我给我家大宝贝儿准备的宝贝。
尉瑾:
尉瑾一听赫连戎川说我家大宝贝儿就脑壳疼,为了控制住自己不吐槽,只好保持了沉默。
赫连戎川继续笑眯眯:你信不信,我家大宝贝儿一看到我给他的宝贝,一定满眼含泪激动地跑过来亲自给我开门?
尉瑾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努力保持着礼貌而不失风度的微笑。
不多久,高高的城楼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挺拔俊秀的身影。一身收腰窄袖的玄色轻甲又威风又漂亮,柔缎般的乌黑长发利落地扎成一束,发尾随着风微微飘扬,轻柔地拂过那人冰冷的银白色面具。面具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澄净而凌厉的黑眼睛,正在向下搜寻。
喂!这边!这边!赫连戎川向后退了几步,用力挥舞着手臂:是我!
晏长清的眼睛,在赫连戎川身上定住了。两人视线相交。
尽管赫连戎川之前已经无数次在梦中,和回忆里想起那人的模样,但如今在城墙下见到,赫连戎川仍旧觉得自己的心,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晏长清时那样砰砰跳动。
赫连戎川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大声道:好久不见!晏将军,你好吗?
一边冲尉瑾使眼色,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稀世珍宝,意思再明确不过。
一旁的尉瑾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惊得快掉到地上了。银银银银面阎罗晏长清,是他家二殿下的大大大大宝贝儿?
晏长清静静地注视着赫连戎川的面庞。夕阳的余晖,将城楼下那个男人的侧脸温柔地映上一层金灿灿,毛茸茸的光,使他看上去那样英俊,充满了生命的野性和活力。
他果然还活着!
那样健康地活着。
晏长清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涟漪,转身消失在了城楼。
赫连戎川转过身,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还未从震惊中平复过来的小太医:看到没,我家大宝贝儿激动地要亲自给我开门呢!
尉瑾却抬着头看着城墙的方向,面露恐惧地指着赫连戎川背后,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看你背后!
赫连戎川猛地回头,高高的城墙上,晏长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对着他,稳稳地拉开一张紫衫长弓,银色的搭箭扳指闪着寒光。
箭矢瞄准的,正是赫连戎川的身影。
赫连戎川:???
赫连戎川一头雾水,正要上前几步问个究竟,然而脚刚往前一迈,只听破空一声,一支银色的箭矢嗖地射进他落脚之处的土地里。
赫连戎川惊愕地抬起头,还未张口,又听得耳边嗖嗖嗖几声,面前不到一寸之距的土地上,竟齐刷刷射进一排锋利的银箭!
赫连戎川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脸震惊地抬头仰望。
晏长清看着城楼下赫连戎川惊愕的神情,放下弓箭,手指微微颤抖。
这里不欢迎你。他开口。
风太大了,赫连戎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