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今天小朝会妥妥就是一出人走茶凉的现实写照,大概戳着官家的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为了自家利益,你也不能笑人家都是白眼狼乌眼鸡,有前面这么大一张饼吊着,如果石恪身在局中,也免不了蝇营狗苟。
官家别怪臣说话太直,有切肤之痛的只有您和永康、永平两位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跟太子同在皇后膝下长大,您是生父。剩下的,再大的情分也禁不住更大的利益摆在面前。
这个利益指的就是皇储之位了。
嘉佑帝心塞得不要不要的,可这才是大实话呢。满朝上下,几乎没有人会像石恪这样说的这样直白,不做掩饰,不留情面。听听,他甚至连太子妃都没列入伤心人选之一,是啊,太子妃还有儿子,儿子就是另一个希望。
旦儿是个多好孩子啊,他一直很厚道,对我,对臣子们可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他们那些人都唉,嘉佑帝那个伤心呐,这才几个月哪,连个身后念他好的人都不多了
石恪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是个厚道人,这一点随他爹。嘉佑帝也是个好的。皇帝冷血,大家都觉得不好,但有时候,官家感情太丰富了,也很要命。太子殿下去世几个月了,这悲伤总得有个尽头吧?你可以伤心,但作为一个帝王不能总在伤心,不干正事啊。这天下有这么多事情等着,得往前看哪!
所以陛下才要振作。您得把主心骨立起来,让他们能各司其职。把某些不该长的心头草都灭了之后,之后,还是兄友弟恭。
石恪说这话如果传出去不知道招多少人恨,也许换个帝王还能招来猜忌,但嘉佑帝不会的,他知道石恪这是对他推心置腹。但是,再选一个继承人,这对嘉佑帝来说,实在太难了。
嘉佑帝他现在就是没主意。
嘉佑帝的元后早逝,身后留下两位嫡出公主,皇长子虽然不是皇后亲生的,却是皇后一手带大的,继承地位基本没人说三道四,嘉佑帝也不必纠结。唯一可以挑剔的地方,也许是大皇子的才学平庸了一点。可嘉佑帝本人也不是什么霸气侧漏的君王啊,他幸运的得到皇位,在某种程度上得归结为才智平平。所以你看平庸厚道也没什么不好。必须得说,嘉佑帝不是没有被吹过枕头风。但因为他这样的坚持,嘉佑朝的前堂后院才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可谁没想到,一场小病,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二儿子如今顺势居长,可是他母亲身份实在太低,是个奴籍的宫女,身份上不得玉牒,二儿子的继承地位就容易被诟病,尤其,小五的母妃出身门阀高家,小七外家掌文,小九的外家掌军无论他们哪一个,在朝中都各有一片势力。现在大儿子一去,风向标没有了,皇帝自己跟着慌神。到底立谁为储,他拿不定主意。石恪是少有的光棍儿大臣,跟谁都没联系。话赶话到这里,嘉佑帝直接就问他的意见了。
石恪却推辞了,官家就不该问臣下意见。这事儿必须您来乾纲独断。那几位皇子势均力敌,采纳意见玩民主根本不行。打个比方,寻常人家挑儿子继承家业也全在家主一心,不需跟外人询问。
这怎么能一样?
石恪笑笑,是官家自己还没决断吧,却如何叫臣下说出一二?一句话揭开嘉佑帝的心思,噎得圣人好久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嘉佑帝忽然叹气,语气里带着追忆和伤感,我那几个兄弟太惨了
嘉佑帝最后能坐上这个位置,带着很大的偶然性,别的兄弟都拼死拼光了嘛,最后让他捡个白得。作为上一场血雨腥风的幸存者,嘉佑帝事后孔明的认为,那场惨剧就是那位被盖棺定论英明一世的先皇一手造成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悲剧重演,某种程度上讲,嘉佑帝也是个好父亲。
石恪知道嘉佑帝在顾虑什么,但储位之路一直都是危险的,它的危险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当年,先皇也未必想看到儿子们斗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但事态最后失去了控制。而现在,大皇子去世之后,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老路上。唯一跟前朝不同的是嘉佑帝的皇权比较软,内阁手握重权,如果内阁可以立于旁观不乱搅合,事态就不容易失控。好消息是,包括石恪在内的七位阁臣,跟什么皇子外戚都没有太大关联,甚至有些寒门出身的阁臣跟那些数代权贵的关系还有些交恶,比如,石恪。
作为阁臣,石恪能提出的谏言忠告就是:官家,现在这一步,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嘉佑帝选择无视这种没有营养的建议,具体点。
官家想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
嘉佑帝觉得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好,可储位又不能平分。嘉佑帝就怕立起一个,其他人便群起而攻之,然后今天搞死一个,明天搞死一个,都是他的儿子哪!当年先皇就是这样,然后他那一班兄弟最后死的死、残的残。说实话,嘉佑帝被赶鸭子上架,就没认为做皇帝是多么舒服的事。朝中有墨守成规的老派,也有处处叫嚣变革的激进派,一干子新旧势力抱成团互掐,新的激进,老的顽固。作为夹在中间的皇帝,做好了是润滑油,做不好就是夹边受气包。孤家寡人,想在朝堂培养几个给自己说话的,有一半会中途夭折,剩下的大多给世家门阀给拉拢过去联姻策反总之,皇帝想找个独立的、可靠的心腹,千难万难。石恪算是嘉佑帝的难得的一个知心意的人。
圣人的思绪越飘越远。
石恪清清喉咙,把他拉回来,官家还记得露松书院最初建立的目的么?
明相大才。作为名留青史的一代贤臣,飞天儿果然名不虚传。说起这话,嘉佑帝看向石恪的眼神有点怪,他到现在都在怀疑石恪的来历,就是没证据罢了,哦对!年前那件事,得记得交代下去继续查查。
考学,始于最初两代入朝飞天儿们的建议和坚持,从此寒门子弟也有晋身之路,是选拔人才的第一次飞越。但考学也有局限性,光经史念得好,能当好官么?做官又不是考学问,诗书史书倒背如流,你就会算账,会律法、会治水,会农耕?
嘉佑帝说明相大才,因为露松学院就是明相的首倡,就是为了给官员扫盲用的。
有一年,明相跟着德宗出巡京郊,视察农业是重点项目,德宗皇帝就被明相拉着到了田间地头。一旁跟随的官员抓住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还不使劲表现?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就有一位劝课农桑的副司指着旁边的果树林进行了一顿点评:从浇水到施肥,从育苗到剪枝,处处都有毛病,处处都要改这是为官的艺术,你若不提点建议意见,找出点错误,哪里能显出本事?此公引经据典,《农说》《桑解》《本草志》信手拈来,建议提起来真是条条是道,很是让德宗刮目相看。此公滔滔长篇大论结束,最后结论:必须立刻按照我说的方案整改。要不然,你这三十亩樱桃林结不出好樱桃!
明相在一旁陪德宗围观了全程,看着颇为满意的圣人,还有那畏畏缩缩的果农,最后忍不住笑了。
德宗皇帝拉着明相的手,公明又哪般高兴,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明相笑吟吟道,官家,杨大人所言果然不差,这果园注定结不出樱桃话落,明相的脸色忽然一黑,这些明明是梨树!
农桑课的官员不懂农,治水的官员不懂工,户部官员不懂帐,再碰上这种不懂装懂充内行的,整个帝国就杯具了。县堂老爷不知律法,葫芦僧判葫芦案么?于是,后来有了帝国皇家露松书院,六部细分出三级三十六科,为新进官员上岗突击培训的,后来这一步慢慢演变成为今日的必修,想做官,考学取士只是第一步,不把律政修合格就想去刑部,不修藩外文化就想去礼部外事司?做梦吧。
官员规范如此,那么皇帝呢?
皇帝要会用人、要有胸襟、要有远见、要能文能武,要会自省很多很多,都是废话。石恪直言不讳,让一个刚死了亲爹、两眼一摸黑的愣头青仓促上岗,迎头便跟一群十多年官场老狐狸斗法。天子怎么了?朝上一窝子老狐狸的小手腕阴死你。作为一个生嫩的新皇帝,能把持住,能不昏招连出,石恪就真心给他跪了。人哪,非得是吃了亏,学了教训,重要的是,还得有股子能咸鱼大翻身的霸王之气运,才能压得住气场,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比如先皇。而嘉佑帝,大概就属于另一种:被臣民们好生供起来。内阁需要的是他的形象和印玺,百姓需要他安稳的活着。
臣从微末小吏做起,我只明白一个道理,你总要动手去做,去试,去犯错,然后在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是,啧啧啧官家,在成为帝王之前,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在错误中不断的躬身自省呢?
嘉佑帝感觉自己膝盖又中了一箭,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干过的那些蠢事真是不堪回首。只是嘉佑帝还是不太明白石恪的意思,你是说,给皇儿们一些历练的机会,然后再行选拔?像选官一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嘉佑帝很快的否决,现在无官无权的都已经蠢蠢欲动了,若在给他们施以权柄,你确定不是在培养他们的党羽野心?
可以从基础的慢慢来。石恪咬重了基础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