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茧终于有动静了。先是蠕动了两下,然后又扭了扭,之后安静了,安生小半晌又开始动了动,扭了扭,忽然毯子隆起一大块,毯子下的水清浅起身坐定,抱着毯子,茫然的小脸蛋睡得白里透红,这是还没醒呢,得容他坐在那儿先神游三界五行一轮回。呆愣愣的坐着念佛好一会儿,水清浅大大伸个懒腰,三魂六魄这才算正式归了位。
醒了,所以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位正在读书的好学生,十三四岁的华贵少年,天青雁纹马蹄袖深衣,外披淡蓝绫锦罩甲,握着书卷的手在冬日阳光下莹白温润得跟玉一样,水清浅不认识对方,但对方身上散发出一股芝兰气度弥漫在房间,书卷味浓郁得仿佛摸得着闻得见,水清浅好像被摄了魂儿,痴痴地盯着对方,迟钝半晌才眨巴眨巴眼睛,打招呼,早啊。
元慕乐了。都什么时辰了,太阳晒屁股,他还真敢理直气壮地道声早。
这里有水。元慕指着不远处的铁壶,料想他睡完火炕,必然口舌干燥。
壶水用来沏茶的,水早滚过了,眼下仅剩余温,正好入口,水清浅临睡前可没准备这些,想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同窗弄的,甚至对方很体贴的提前把壶从泥炉上拿下来。就凭这,让水清浅对对方的印象又上了一个台阶。
谢谢。水清浅给元慕一个笑脸,转身拿自己的套盒去了。
煮水是因为元慕得按时吃药,那小飞天儿一觉醒来,元慕出言提点是顺便好心。谁料敢情这只小飞天儿逃学睡大觉不是偶然事件哪?元慕吃惊地微张着嘴,见那只小飞天儿从木提匣里扯出方手帕,用壶水温湿了抹脸,然后又摸出个杯子,从壶里倒了小半杯水,掺了竹盐咕噜噜的漱着口就跑出去了
现在人家在门口梳头发呢。
他竟然还会束发!
足足两三秒,元慕才发现自己竟纠结这个。不过,也不能怪元慕被吓了一跳,时下七八岁的童子,莫不是剃个半秃瓢,梳着总角或各种福寿头,出身高贵的太学生也不会例外。想如小飞天儿这般留一头黑缎子似的泼墨长发,怕是身前身后跟的就远不止是书童长随,还得有奶娘嬷嬷了。别说元慕不恭维他们,太学里这些同窗,算上二十浪荡仁字班的学子,会自己束头发的,未尝一个手能数的过来。
好吧,束发洗漱之类都是小节。水清浅梳个鹊尾,上面系了孔雀翎,精神饱满地像只小鸟儿从外面蹦回来,收起他的金蛋座钟,他的毛毯,收拾完自己的套盒,他抽出最后两层,跑到元慕跟前,放在他书桌上,我带了点心。水清浅决定在太学里交朋友,这个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看顺眼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水清浅。
我叫元慕。元慕微笑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幸好他今儿吃药备下了。
第53章认识一下
水清浅跟新朋友聊八卦,一边咬着零食,一边晃荡着小腿,你今天怎么没上课啊。
我请了病假。本来可以在家休息的。元慕解释,但是他觉得这话从水清浅嘴里问出来,有股特别违和的感觉,你呢,你也没去上课?
今天的课程我已经学完了。水清浅可理直气壮了。不过,元慕的话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原来生病也是可以不来上学的
那你可要小心。元慕不知道水清浅转着的小心眼,他在说另一件事,我听说,因为你过目不忘,所以博士们要另外给你安排课程。
你怎么知道?
元慕抬高眉毛,作为得意门生,总能听到点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水清浅忽然醒悟似的直起身,看看食盒,又看看元慕,敢情自己的马甲掉了?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就没误会我是书童呀?
元慕无语抬头望房梁。
太学设在大内禁苑,这里有宫规约束,哪家书童敢在书阁重地闲逛?还连吃带睡?还在套盒里装了蜂蜜、牛乳、各类点心?别看每位太学生都随身带着两三个套盒提匣,那装得都是上学用的正经活计,书本笔墨,字帖棋谱,若是轮到有乐科,不止得带琴谱乐集,也许还得带着乐器;若是摊上武科,还得准备骑射的皮弁装束,等闲三两个提匣都不够用,还装点心?元慕没多费唇舌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抬手指着水清浅身后,我认识,那是半寸金。
水清浅回头,元慕说的是他刚刚睡觉盖的毯子,这东西正经叫克什米方巾是原产自西漠克什米古国的珍稀之品。别看水清浅把它当被子用,其实东西轻薄得很,这一大铺盖束起来,能轻易穿过一枚扳指。传说,是用大漠西北的寒羚羊的贴身绒毛织就,而且三个纯熟的织娘用时一个月方能织一寸。
用料珍稀,工艺复杂,方巾的产量每年有数的就那么几张,还要进贡给东洲上国。传说,东洲的丝绢卖去荒漠西北,是与黄金同价,但这方巾子在源产地买卖,竟要比绢还贵一倍,等闲克什米王族都用不起,桑蚕能养殖,那漠西羚羊生活在苦寒绝地,跑跳极快,等闲猎人见都见不到。要不怎么起诨名叫半寸金呢。
东西如此珍稀,便是家中有藏,也常常来自御赐,非老祖宗不用,元慕还真没见过谁家如宁仁侯府这般,任孩童裹来卷去,如此漫不经心。
还真是个矜贵的宝贝。元慕低声咕哝,也不知道他感慨人,还是东西。
东西好用,于是就用了。水清浅的处世哲学一向单刀直入,水吟庄山高皇帝远,乡下民生淳朴嘛。如今,京都居,大不易,水清浅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书中的话。元慕今天给他上了一课:三六九等,身份地位什么的,在帝都这里,原来不只是人,连东西也分着高低贵贱。
想什么呢这是?元慕看他半晌不言语。
水清浅在反思呢。
之前,为了能不上学,他想过扮文盲,扮官话不通的乡下土蛋儿,扮不学无术的纨绔混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被否定了,然后找到这个扮书童逃学的门路,看来也不保险,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水清浅忽然把手摆了摆,没头没尾的,不管了,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元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觉得这小飞天儿咳咳,他在说逃课么?
这是棋谱?水清浅回过神,第一次注意到元慕手里的书简。
吴图棋经。
竹简的?水清浅小吃一惊,他所知的、买过的、读过的,都是书局里批量的印刷版。
并且是吴公亲笔手书。元慕有些骄傲地对着水清浅晃了晃手中竹简,吴图棋经最原始的手稿本,珍藏于太学的天然居书阁,现在握在他的手上。
说不上是不是膜拜心理,水清浅转头看向对面的东厢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柜藏书,之前,打死他也不会信吴公真迹就这样收录在如此平凡的小楼里。那么,除了吴公手书,对面那间屋子,究竟还有多少令人羡慕垂涎的珍稀善本?水清浅忽然有点明白了:所以,这就是太学,帝国最显赫的书院,它的显赫并不仅仅指权势富贵,更因为这里汇聚天下最精英的资源,珍宝无数。不入此门,窥不到终南踪径。
看着水清浅痴痴地看着对面愣神,元慕忽然饶有兴致地提议,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