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在家等到虞玓前来,还是有些诧异。
今日不是与人出去顽了?他出门的消息,虞世南还是知道的。
虞玓默默地在虞世南的对面坐下,是柴令武。
虞世南收着棋子的动作微顿,轻笑着说道:原来是魏王殿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需要打弯。
虞玓颔首,就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告知了虞世南。
虞世南呵呵笑道:魏王怕不是要看太子的态度。
至于为何太子待二郎如此,虞世南倒也没什么头绪。只是天上没有掉钱的好事,这反而需要警惕。
虞玓也是这般认为,魏王这所谓的道歉,到头来还是一个由头罢了。
并非带了点真意,就枉顾其中的虚假。
可他有一点不解,今日哪怕魏王在试探我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但瞧来却过于亲和了,总该有个缘由。那三月禁闭倒真的让魏王改了脾气?
虞玓敛眉,这总归是奇怪的。
魏王再如何爱才,总不会真的礼贤下士至此。
虞世南瞧着虞玓那敛眉思考的冷静模样,轻笑起来,怎就这么敏锐?无非是清了清某些不该动的心思,再不清楚,怕是得离开长安了。
虞玓微动眉头,如此倒也是正常。他不过是刚巧撞上魏王要装乖的时候就不知道是真乖,还是假乖了。
他看了眼虞世南,忽而问起了旁的事情,我观长安城内,有风采与才子名头的人,多是世家出身。但从此前卢家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对这皇权与官场颇有不屑一顾的模样。只我看这官场,多的是世家林立,依旧如此。
虞世南清楚虞玓向来是敏锐清晰的,只有些事情是他少了那日积月累的积淀,故而看不透而已。若是他再在这长安内多待两年,就清楚许多了。
不过指的是山东士族罢,多少现在都是在吃着老底过活?魏晋隋朝都下来了,尤其是在前两朝常与皇家联姻,你以为他们当真看不上权势名利?虞世南不假人手收拾完棋盘,慢悠悠地说道,是朝廷圣人容不得,故而他们才看不上而已。
虞世南一旦点透了其中的缘由,虞玓便清楚这是何意了。
圣人从来都不满世家的名声远甚于皇家,就连在这眼下的重压下,朝中大官还是有人忍不住对山东士族的推崇,哪怕是偷偷地也要与世家联姻。
五姓七望的名声可谓是上达天听,下到黎民了。
圣人又怎会高兴?
思考清楚这点后,虞玓还是摇头,虽圣人已经做出了这般的表态,但往后如何还是无法确切。世家不如以往,可他们的士族子弟要入官,怎么都比寒门学子简易得多。纵然不通过科举,仍旧是有其他的法子。
纵然李世民想要压下世家的势力,可本身李姓就是从世家脱颖而出,而簇拥着皇室的长孙姓同样世家。再往下捋,刚正不阿的魏征让子弟与山东士族联姻,虞世南本身就是南朝世家的后代,杜荷是京兆杜家的子嗣便是这么一顺,纵是虞玓的出身,同样都沾染着世家的味道。
世家林立,寒门又如何能出头来?
虞世南已经从虞玓的话中感觉到某种不妙的苗头来,他略停了停动作,细细地看着虞玓那沉静的小脸,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
虞玓淡淡说道:石城县。
虞世南知道环境的不同会造就不同的性格来,如虞陟那等疲懒偷滑实则大智若愚的,也有虞玓这种看来寡淡内敛实则内有锋芒的,只是纵是如此,虞玓这透出来的意味,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让虞世南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年少意气啊!
他平静地看着虞玓,科举,就是二郎认为的明路?
虞玓轻叹口气,知道许多的事情在这位老者的面前来都是极为清晰的,若是以眼下的科举来论,自当是不公平的。旁的不说,现在的科举虽然一年有几百上千人参加,偶尔有几人能侥幸通过,多半是家里有点薄产的。然这还得是因为上层诸多世家看不上眼这样的门路。
他言至于此,低头吃了口暖茶,若是他们看中了,以他们的家世与师傅,底层的人如何能拼抢得多?再不要脸皮地说一句来,若是我现在去参与考试,您信与不信,顶多三次,顶多三年,我必定是能中的。
他的字迹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名字同样是有力的佐证。
礼部下的科举考试压根无需糊名,光是虞玓的名字这么呈现上去,无论好坏,他便比常人先博得了百分的好感。再有圣人曾对他文章的夸赞简直是白送上门来的好处。
虞玓一字一字地轻声定音,这样的结果,我却是不要的。
虞世南收敛了此前那轻松的笑容,沉沉地说道:若要改变,谈何容易?
他这二郎所说的不多,可他所想要的,却不仅仅是这科举的改变,他更想要的是如今天下局势的变化!
世家世家,他要扯下的,正赫然是这些牢牢霸占着晋升渠道的世家。
虞玓偏头看着虞世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叔祖,这二者并非是对立而存的。只是,贪多了难嚼烂,我只不过是想让那些吃多了,吐出来而已。
莫说世家苦,这世间的人再苦,苦得过那些芸芸众生,苦得过那些近乎被堵死了所有上升渠道的寒门学子叔祖,您与大伯大伯娘皆疼我,便是以为我苦。然我纵是再苦,苦得过那些一年耕作三百日,一日遭灾一场空的农家吗?
虞玓的语气是平静的,神色是淡漠的,可那吐出来的字句却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烧得人遍体发凉。
虞陟说他变了,比来长安那段时间更柔和了些。
只是虞玓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场谈话倒也没有个对错的结论,一老一少就当做事情没发生过那般,虞玓还陪着虞世南杀了两盘棋才回来。
嗯,惨败的两盘棋。
老者怕不是把这几十年的功夫给使出来了。
虞玓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痛快的惨败局面了。
这日结束,翌日便又是让崇贤馆门生哀哀叫苦的一日。整一日的时间都空出来,就留给这十几个人考试。
往日还有吵闹的屋舍内,杜正伦看去那一个两个都在埋头苦写,就连吃食的时候,都是内侍特地送去的容易克化填饱的食物。而要出门解决身体需求,还得有内侍跟着,一人一人放行,不可同时进出。
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他还另下了一道旨意,不许任何人在考试期间有任何的交流,若是有这种偷奸耍滑的举措,直接驱出考场。
这种若隐若现的强势,在禁卫军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服帖。
虞玓在拿到题目的时候,就有些出神。
寥寥数语,其心可叹。
实哀民生之多艰。
暮色西下,渐渐地,这屋舍内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了。写完自己的卷子就能上去交卷出宫去,还未来得及写完的四五个人在不久后发现,屋舍里点了摇曳的蜡烛。
这种宫中贡品自然是用得最好的蜡烛,白净的蜡条上光火明亮,照得屋舍内有些明晃晃。
虞玓板正着腰身,笔墨在白纸上勾勒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定神地看着慢慢填充完的卷子,许久后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停下笔来。
与此同时,也有人与他一起停笔。
虞玓抬头,却是今日位置坐在他旁边的杜荷。
两人面面相觑,虞玓冲着他轻轻颔首,待卷子的墨渍干透了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交了卷出门去。待离开那门口的禁卫军好几步后,杜荷叹了口气,今日可真是紧绷一日了,没想到是这般场面。
虽说是考校,但是这考试一事也是常有的。可这阖屋都围着东宫的禁卫军,那种无形的威逼压力就从肚子里爬出来,窜到那背脊上让人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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