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左手的伤势近乎伤骨,纵然是太子能遮掩,但是这般严重的程度,作为发现人的李泰幸灾乐祸地禀报给了阿耶阿娘。
故而在这宫宴上,皇室极其难得地看到太子被圣人与长孙皇后一同训斥了一顿。
李治身后躲着晋阳和新城。
新城抽噎哭着,九哥哥,兕子姐姐,大哥是不是要死掉了?
李治听着童言无忌,忍不住摇头,怎么可能?大哥就是受了点伤。然他那严肃的小脸丝毫没有安慰到新城。
不是新城的错。晋阳软乎乎安慰着新城,倒是比李治要更清楚小她一岁的妹妹懵懂的担忧。
新城那是以为是她撞出来的伤势。
那厢太子的左手被医官包扎得宛如猪蹄,那肿胀的程度纵然是他都忍不住流露出苦笑意味来,阿耶,阿娘,这就未免过头了。
圣人没好气地白了自家大儿一眼,严肃地说道:你倒是还有脸说?
找的理由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连新城都不会相信!
长孙皇后柔和地说道:高明,这些日子还是谨慎为妙。她近身来,轻轻地敛住李承乾的衣襟,待看到那衣袖沾染的血色,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李承乾那惯有的温柔面容动摇了片刻,低声说道:阿娘不必挂怀,高明省得。
圣人有些吃味地瞪了眼太子,面对着他阿娘倒是会说几句软和的话,一口一个高明高明的,等到了他的面前来,就只会一句硬邦邦的儿臣。
被圣人暗自埋汰的太子被医官打包送回了东宫,连带着太子妃和韦良娣都一同回来。只还未近身来,就被內侍总管恭顺地拦在门外。
苏氏倒也未强求,本就只是做表面功夫,既太子连表面都无需做,她反倒是痛快,自携着韦良娣回内殿去。
丽正殿内,太子屏退了身边的內侍女官,漫步走到床榻边,踢掉黑靴上了榻去,信手抽掉了纱幔的带子,隐隐绰绰的床帐盖住光线。
他靠坐在床头,漫不经心地一层层拆掉纱布,直至露出掌心深刻的划痕来。
得是这般的伤势,才能入梦为猫来。
他做了尝试,倒也未超过预料。
只比常年患病容易些。
清洗上药后的伤口依旧狰狞,他伸展了片刻,待那伤势重露出鲜嫩的粉红来,这才把纱布都丢到床帐下,右手盖住了眼。
家人
他咀嚼着,掌心下睁着双黑沉的眼眸,阴郁古怪的笑意一闪而过。他轻笑了两声,却不复往日温柔闲散,残留的恶意消散在空气中。
手指微动,重露出太子那俊秀疏朗的面容来,眉峰低沉,暴虐的气息一闪而过,活扭成一只地狱的恶鬼相来。
看紧长孙泽。
太子屈起膝来,漫不经心摩挲着他有些酸痛的脚踝,一并把六率那些钉子拔了。
殿内寂静。
他丢下那话后,自瓷枕旁拾起一只胖乎乎的荷包来,嫩黄的色彩鲜艳活泼,缝制的人许是走针不大利索,边缝已然冒了俩线头出来。
他从未拆开小胖鸭子荷包,今日倒是有了闲趣,指尖挑起束绳拆开,倒出来两块胖乎乎的金元宝。倒栽葱的金元宝屁.股上,刻着一行小小的字样。
祝勺儿新春大吉,笑一个。
这行字样虽不大得体,却让他轻呵了声。
勺儿?
李承乾咀嚼着这个小名,眉梢扬起古怪的弧度,虽与温柔没有半点搭边,却鲜活了几分来。
不多时,门外有內侍高声禀报:禀太子殿下,左右庶子求见。于志宁与孔颖达本就是东宫属官,在这时辰求见倒也寻常。
请两位老师去崇贤馆稍候片刻。
太子沉稳温和的声音响起,那內侍沉沉地低下头去应诺,倒退着去回复。
李承乾看着渐渐渗出血丝的掌心,重把纱布重新缠回去,慢吞吞穿戴完服饰后,他迎着重启的殿门勾起一道完美温柔的笑意来。待往崇贤馆的路途过半,他好似才想起那捏在手里的胖荷包,便信手揣在怀里,紧贴着心口。
微凉淡薄的日头穿透树梢跌落在鬓发间跳跃,柔和了眉梢的冷意。为首者一身华服,眉目俊秀清朗,嘴角噙着温和笑意,常使得人如沐春风。
宫墙边退而行礼的女官感慨,这位太子殿下当真是君子如玉。
虞府上,临近除夕,阖府的人都忙得团团转,纵是一直平静的虞玓院子里头,白霜与扶柳也忙活着各处的洒扫与整理。
期间虞玓被赶出帮忙的行列多达三次。
虞玓抿唇,抱着两大卷卷轴回了屋舍,闷闷地坐在桌案前看书。
窗外,正有扶柳和白霜闲谈,白霜姐姐,近来你可曾听到过这院里头有猫叫?
虞玓心里一跳。
白霜带着人清点库房的物什,正在一件一件记录,闻言蹙眉,府上养了猫?
这倒是没有。扶柳摇了摇头,我听徐庆说,偶尔在起夜后能听到有猫叫声,只是太过低沉,听来却更像是山林野兽。
白霜微愣,下意识回眸望着书房,洞开的窗户正能看到伏案练字的郎君。那面无表情的平静模样让白霜低下头来,重新勾勒起对应的器具,怕是他错觉了,改日找个坐堂医给他调理调理,可莫要一直起夜。
徐庆突地背后发寒。
虞玓的手腕停住,任由着墨渍渗透了纸张。
徐庆没有听错,这接连五六日,大山公子就好像是来点卯那般,每日子时后出现,在那晨光微熹时分悄然消失。哪怕虞玓一直盯着猫,他消失的那瞬间却也是看不到的。
每日能看到猫,虞玓虽高兴,更是担忧。
以虞玓推测,大山公子若要出现,怕是有些限制。不管是鬼神也好,神秘力量也罢,若真能随性而为,不至于虞玓来长安两年,到近来才常常看到。
他闷闷叹息,停下笔来,把废掉的白纸拿起放在一旁。
那晕染开的墨渍倒是让虞玓想起不久前接到的经学博士的来信,许是在风吹日晒中抵达长安,那信封看来有些皱巴巴,连王老夫子写的信件都晕染开来,好在还能勉强读懂。
信件中,王老夫子提及安仁坊一事,却是怒斥族内子弟行靡靡之风,洋洋洒洒三张大纸,足以显现文人张嘴不吐脏字的本事。
日头西落,屋舍内燃起蜡烛,郎君不再抗拒炭盆,故每夜扶柳都会带人备好。而跪坐在桌案前的虞玓姿势未变,已是读书入神。
扶柳倒退出去,悄然掩上门。
待虞玓眼眸有些酸涩,轻一眨就落下泪来时,他才抬头去看时辰。那桌边已然盘踞着一团漆黑的阴影,拖长的椭圆形倒影看来有些暗淡,却让虞玓漆黑的眼眸明亮起来。
他分明脸色未改,却看得出心情极好。
虞玓松开手来,凑上前去看猫的模样,只轻声说道:你怎又来了?
话里却是欢喜的。
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淡漠地扬起尾巴拍走了虞玓试图偷袭的手,却又虚虚地搭在他的手腕上。
这一大团温热靠在膝边,就是炭盆的暖意也是比不得。
虞玓敛眉道:这两日,你可不如此前活跃。他全然安静地看着大山公子,这神异的猫只作安逸模样,懒散趴在坐具上不肯动弹。
这两日纵是猫出现,他也是一直靠在虞玓的身侧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静止的雕像。若非偶尔尾巴扬起扇动,却是半点都看不出鲜活气来。
虞玓敏锐感觉到猫的情绪不大妙,偏头望了望这一室静谧,如流火的烛光让这屋内都浸入了暖色中。他抬手自桌案上摆着的玉瓶梅花中取下一枝,用那小剪子剪去一朵仍娇嫩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