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说得慢,辛五走得稳,这一通絮絮叨叨已经走过小半条街,童殊看着辛五一直抿着的嘴角,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就想听听辛五说点什么,于是又开始没话找话:
你看,你又不理我了。你要怎么样才能理我?
是不是我说疼说累,你就理我啊
猝然间脑中一阵巨疼,童殊疼得身上一僵,目光都有些涣散了,恍惚片刻,又不罢休地轻声道:
五哥,我腿瘸,脑子也疼,又累得很,你对我好一点吧。
辛五在他那阵巨疼时,便已顿住步子,待他缓过来又说话时,总算回他一句:我对你不好?
童殊疼得迷迷糊糊,有些错乱地答:不好,唔,好像也挺好唉,我好困唉。
辛五道:睡罢。
童殊:睡不着。
辛五低沉道:童殊,睡罢,到了叫你。
童殊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疼得无法入眠。直到听到说会叫他,听到这一声童殊,他意识稍稍一松,非常听话地闭上了眼,随着辛五背上微微的颠簸,在半睡半醒间沉沉浮浮。
他从前睡着也是警醒的,大概在辛五身边有一段日子,生出了信任,尤其今夜是真难受,一半醒时是疼痛,一半睡时是疲惫,也就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病态。
他的大腿被辛五挽膝扣在腰间,小腿垂下贴在辛五腰侧,两条小腿软绵无力,似无筋骨,其实是很明显的残疾之态,却被他自己硬撑像个健全的人,平时时跛时不跛,旁人分不清,只当他跛的时候是装的。
其实他是真残。
虽然这副新生的身体是健全的,但他的元神曾被人以穷凶极虐的手法地撕下一道,为了保命,他当年把残缺的部分移到四肢,其中伤的最重的是腿,那缺失的元神再不可能补齐了,这残疾便根深蒂固地跟着他。
他从前出行时常乘骄椅或马车,旁人见他大摇大摆,只道他作威作福,其实他是真的走不了太久。
重生后,身子不疼了,但元神还疼,这残疾的毛病终究是治不好了。
辛五垂眸走着,一路凝视着童殊的小腿,不知在思索什么,这条街不长,童殊趴在辛五背上却觉得走了很久,似翻过了千山万水。
朦胧间回到了客栈,过完上行的楼梯后,辛五停住脚步。
童殊隐约听到辛五与人说话,声音很低,不知交谈什么,只能听到最后对方颇为郑重地一齐回道:谢辛先生指点。
应是景行宗的景桢景椿。
而后便是辛五在他耳边极轻的一句:到了。
听得他耳朵有些发痒,他抖了抖耳朵侧过脸,便听景椿问起自己,他尚未答,辛五已经替他答:尚好,只待休息。
景椿道:那便放心了,若有需要,随时可以知会景行宗。这次谢谢辛先生了。
景行宗之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这谢绝不是做伪,童殊腹诽道:我好不好跟你们景行宗又没关系,哪轮到你们来谢?
随后他勉强撑起眼皮瞟了一眼,却不是看景桢景椿,而是看他们身后的钱氏四兄弟。
他不肯睡,其中一个原因是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收回来。
勉力睁着眼,见那四个穿得一身铜臭却又垂头丧气的人,手皆垂在两侧,掩在衣袖下,童殊领教过景行宗的云线锁,极细的一条却比玄铁还硬,一旦被扣上,非景行宗秘术不可解,是刑犯的恶梦,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这云线锁细而薄,藏在衣袖下旁人瞧不出来,能挽回些颜面。
童殊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钱老大突然咿咿呀呀怪叫着好痒,他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又被拷着手脚,跳起来不协调十分滑稽。童殊疼痛中难得轻笑了声,道:别闹,回来。
应声从钱老大的胸口处飞出一道黄光,童殊伸手,掌心落下一只黄纸雁子。
童殊对它道:就说你怎么一去不回,原来是被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黄纸雁子是童殊之前放出去的追踪符,一日未归灵息已十分微弱,听童殊说完,一愣一愣地点了三个头,然后吐出一堆丝状的东西,倒地不起了。
它寿终正寝前吐出的东西是六翅魂蝉的蝉翼。
看到此物,童殊与辛五皆是沉默。
童殊转向景椿道:他们犯了何事?
景椿答:暗修邪道,沾染生血。
童殊将蝉翼递给景椿:不知你们追查的是什么,这个交给你们,或许能有些线索。
景椿极郑重地接过了,又问了童殊身体状况,童殊实在没精力再应付他们,软绵绵趴在辛五肩上,不动。
辛五问道:还说吗?
童殊轻声应:这回真不说了,要睡。
随后便是进屋,关门。
关上门后,外面几人窸窸窣窣动身,慢慢走远,传来只言片语。
先是钱老四细细的声音:哥哥们,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小公子有点眼熟?
钱老二:当然眼熟了,日间才同桌吃过点心。
钱老四:哦哥,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钱老大:梦什么了?
钱老四:梦到陆鬼门回来了。
钱老三:我看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都是被关了多少年的人了,你成天还神神叨叨怕这怕那,这回正好把你关进陆殊曾经的监室,看你怎么办。
钱老四:不要啊!
然后便是景椿制止他们的声音:夜深,不可喧哗。
接着便是一夜无梦。
童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仿佛前一刻还疼得死去活来,后一刻便像被除了衣衫浸到凉水里,痛感被镇得服服帖帖,他舒服得直叹气。
童殊醒来时,屋里安安静静,以为辛五出去了,一扭头瞧见桌子旁,辛五对着黄纸雁子出神。
童殊刚起床的声音有点哑,唤了句:五哥。
辛五闻声似乎僵了僵,无声地瞧了他片刻才走到床边,将黄纸雁子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