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道: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门派,门派里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大总管有个儿子。总管很忠心,儿子很听话。若是不出意外,这家人会一代一代当那门派宗主最忠诚的狗。
可是有一天,那山里出了事,宗主也突然变得很奇怪。总管与宗主忧心如焚地日日商议探查,也无破解之法。
直到,后来山中出现一种虫子。
一开始他们想过要毁了那虫子,可是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谁知那虫子一旦沾上,便是除之不得,只能养下去。
忠心的总管自然是养虫子的不二人选。可是,宗主嫌总管年纪太大,养不了太久,于是就选了总管的儿子。儿子懵懵懂懂的不知情,待看到虫子时也知道害怕了,他原寄希望于父亲舍不得,可是身为总管的父亲居然亲手将他交给了宗主。
那宗主自己也有儿子,却不拿自己的儿子去养,反倒选了别人的儿子。您说,可恶不可恶?
还有那人的儿子,居然还敢一副天真浪漫不知疾苦的样子,是不是更可恶?
总管的儿子当年才十七八岁,养了虫子后便再也长不大了,永远保持在了种下虫子的年纪。
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上长出第一条虫纹的时候,恶心的大吐不止,他泡在水里,皮都搓破了,也洗不干净自己。
听到这里,冉清萍眉头微微一蹙,双眸落目之处自远处转而傅谨身上。
他看不到傅谨身上可怖的虫纹,抬手落在傅谨的肩上。入手是脆弱孱薄的肌理,和区别于常人的体温,只是他仍无半分动容神色。
傅谨被他一握,微微战栗,话语间越发温顺:您知道每时每刻体内有虫子啃噬的滋味吗?你知道那些虫卵有多恶心吗?
冉清萍问:是何感觉?
傅谨道:厌恶自己,厌恶世道,厌恶天道,觉得这世间什么都是肮脏的。
冉清萍终于生出了些动容之色。厌世之感,已经盘旋在他心头许多年了,只是他的厌世并不觉得世间肮脏,而是天地茫茫,人如蝼蚁,无所寄托。
傅谨接着道:上人,您以后还叫我阿宁好不好?
冉清萍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未作回答。
傅谨自顾自道:我娘就叫我阿宁,可是她去得早,再没有人叫我阿宁。我不喜欢我那死老爹给我起的谨字。谨字义为谨慎、恭敬,他真是条好狗,连儿子名字都要拿来表忠心。
傅谨见冉清萍没有回应,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上人,我很快就要死了,您以后会不会记得我?
冉清萍漠然道:我见过之人,皆不会忘记。
傅谨苦笑一声:可是,我想您能特别一些记住我。
冉清萍无甚波澜地道:我记得你说过,若我堕成凡人,你便守在我身旁服侍我到老;若我湮灭,你愿化作灯芯替我守灵。这句话,我记住了,算不算对你特别一些?
傅谨灿然一笑道:算。
想到什么,他转而又道:只是,我时日无多,无法服侍您到老了。
冉清萍冷漠地道:无妨。
傅谨并不意外冉清萍对此毫不介意,毕竟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这世上不乏人想留在上人身边,并不少他一个。
他沉吟片刻道:若我还能留下些神魂,便做灯芯替您掌灯罢。
冉清萍眸光转到远处,神色无波无澜。也不知听到与否,没有应傅谨。
第123章不死
白雪皑皑的冰凌境里,自南向北一队碧衣修者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
这队人不受风雪所阻,不停不歇,没一个人说话,就算踩到雪池不见停下,以诡异的一致动作,最后停在一座山脚下,一字排开。
半山处的山洞里冉清萍已有所感,他落手于傅谨后背,两排肋骨触手可感。
对于一个少年男子来说,瘦成几乎皮包骨头,是极其病态的。
人人皆知洞枢入世,焉知出世,冉清萍行走于尘世间,他入世却不插手红尘事,信奉物竟天择,超然物外。
当这样一个可怜虫以如此近的距离,趴在他膝上,他心中也只不过微微一叹。
这一叹间是经年历练出来的无力。
冉清萍于世间行走,每一次渡人都会沾惹因果,轻则伤及自身,重则扰乱世事。人人身上皆有恩怨纠葛,大多都是渡不了,多少血泪经验才总结出来不能人人都渡,因果犹如根与藤,只要动了其中一头,一根藤上的每一片叶子、第一根须都不能幸免,最后连藤带根面目无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穷其一生,身陷多少纷争,终于悟出,天地和圣人尚且不能情感用事,他又怎能有私?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他终于悟出这一层道理,跃入扶道境。
不渡凡事,只渡世事无常;不渡个人,只渡天地。
悟道境的洞枢真人尚有些红尘气,会路见不平对一个少年伸出援手;
而扶道境的洞枢上人在傅谨背上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他神识中已探知那些不名来客开始攀山而上,他随即敛眸,抬手,欲将傅谨从身上拎开。
虽然上人的神识覆盖广阔,傅谨却比冉清萍更早感应那些人的到来。
来人皆受他驱使,每一步都由他操纵。
当冉清萍想拎开他时,他先一步抬起头来。
他望着冉清萍恬适清冽的神情,自动忽视了其中的无动于衷,突然笑了道:上人,该要道别了。
冉清萍却是淡淡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傅谨道:不涉世事的洞枢上人,难道也要管闲事了?
冉清萍道:你的事,不算闲事。
傅谨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他想的意思,但忍不住心中还是一动,道:上人,您待我终究是不同的罢?
冉清萍面凉如水道: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傅谨眸光骤敛,面上的柔情中漾出几分阴狠之意道:人命啊?那就多了,数不过来。
冉清萍:可是有人相迫?
傅谨道:若我说无人相迫呢?
冉清萍:那你今日便走不了了。
傅谨道:我以为您既已入扶道境便心怀天道不惹红尘事呢,怎么,如今要为我这种可怜虫破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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