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翼往森林的计划如日中天,但妖族内部,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团结协作,现任妖王承袭父母之位,能力却不够震慑群雄,那些割据一方的大妖们明面上听令于他,却是一群不知道何时会脱缰的猛兽,随时可能将现有的稳定局面打破。妖族动荡不合了几千年,不是一朝一夕一件事可以改变的,妖王一方面要组织对人族的征伐,一方面还要稳定人心,实在应接不暇。
这夜,妖王陛下照旧很晚了才回来。他听了属下的汇报,不及换件衣裳,便脚步匆匆地去了那间房间,门口护卫见他,纷纷行礼,他仓促地摆摆手,皱眉问:睡了吗?
一个始终守在门口、不曾离开的护卫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
玄冥烨眉头皱得愈紧了。
推门而入,屋内黑漆漆的,未曾亮灯,打翻的食物被侍女收拾干净,地面绒毯崭新,看不出任何端倪,所有瓷器荡然无存,有些是被主人打碎的,有些是玄冥烨怕他伤到自己,叫人换走了。
就着月色走了几步,他总算在窗边发现了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夏竹青双手环膝,侧脸埋进臂弯中,眼睛无神地瞧着窗外的月色,听到动静也不回头。玄冥烨靠近几步,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令他生气,间隔也不是很远。
竹青。他先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夏竹青不回头,保持着那个姿势,正面看去,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里头镶嵌的黑珠子空洞洞的。
点个灯吧。他忽然极轻极细地道了一句,嗓音微弱,气息不足,仿佛在喃喃自语,若不是玄冥烨始终聚精会神,可能连尾音都听不真切。
好。他愣了一下,连忙回身,摸索到门口,指尖轻轻一擦,数十块遮光板同时向两侧移动,隐藏其后的夜明珠同一时刻展露真容,柔和的光霎时令整个屋子亮如白昼。
夏竹青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在妖族的这些日子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并不诧异,光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从椅子上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悲伤,没有尖叫,平静地走到床沿,掀开被子,如傀儡般按部就班地躺下。
玄冥烨有片刻没有吭声。
昆仑宫这个小师弟,从灵魂到躯壳都是带着火的,对一切都充斥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兴趣,永远热情满满,永远感情丰沛。情绪饱涨得近乎夸张,好像世界一刻还在运转,他就一刻精力充沛,这是玄冥烨第二次看到他如此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了,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久远。
相较于没有直接等级划分的人族,君主立宪的妖族反倒更加纷争不断,前妖王妖后离世很早,他继任之时,许多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大妖不得不对一个年幼的小屁孩俯首称臣,由此便滋生出许多不满,他自化形开始,便不断地被暗杀追杀各种杀,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被不知何方的势力打成原形,阴差阳错跑出翼往森林,离开妖族辖区,醒来时,在一片草丛里躺着,抬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大海,是他从未见过的地形地貌,一时心慌,拼着最后一点灵力幻化出人形。
按理说,那时他伤重,灵息不稳,换个稍微厉害些的修士都能看出他的身份,可偏偏天意如此,送夏竹青出岛的仆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愣没察觉半点异样。刚刚出岛的小公子,就这样在海边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他倒是不怕,玄冥烨醒来后满身防备,他却有些得意洋洋,还摇头晃脑地向他介绍自己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材料内为他包扎出绝美的伤口,玄冥烨低头看向自己被包成木乃伊的半边身子,默了。
刚出岛的小公子天真又烂漫,爱玩爱闹爱笑,脸上的酒窝像酿蜜一样甜,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卖惨,每天撒丫子在街上乱窜,被骂了就眼泪汪汪地喊玄冥烨给他擦屁股。来接他的人刚好有点事在路上耽搁了,碍于这份天大的人情,玄冥烨不得不暂时充当起他的监护人,所幸海岸离翼往森林不远,玄冥烨没耽搁太久,伤好了便匆匆想赶回王宫去,小公子什么都不懂,非要送他,一路跟到翼往森林边缘,懵懵懂懂地冲过了边界线,也是从那时起,年轻的妖王陛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特殊之处。
真要说起来,欺骗应该是从初见就开始了。
夜明珠的光柔和地倾洒在被褥上,夏竹青规整地躺下,双手交叠,直勾勾地看了片刻房顶,终于后知后觉地阖上眼,举止之迟钝,不像是困了,倒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做完该做的事,按部就班地活着。
玄冥烨被这个猜想刺痛一瞬,他三两步走近,蹲在床边,看着夏竹青毫无生气的侧脸,竹青,你不要这样
几乎是他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夏竹青的眼泪就从紧阖的眼缝中涌了出来,缓缓淌下眼角,没入鬓发。
他的睫毛像两扇惊慌失措的蝶翅,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他有如此表现,就说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玄冥烨趁热打铁,将他冰凉的手握到唇边,侍女说,你今天又没有用饭,为什么?不合胃口?
夏竹青双眸紧闭,无声地哭,墨发沾湿一片。
不吃东西可不行,身体会撑不住的,我这就让人熬些米粥来
我不想见到她。夏竹青忽然道:我讨厌你们,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妖族的人。
玄冥烨一愣,白痴一样追问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么?他猛然睁开眼睛,眸中一层要落未落的水润,边缘尽是红丝,我可以原谅你欺骗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利用和隐瞒,但你为什么要对付我师兄?我曾经特别特别相信你,可你利用这份信任,伤害了我的亲人
竹青。玄冥烨忽然正色起来,那不是你师兄,他只是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了你师兄的身份。
夏竹青偏过头来与他对视,倔强地咬着后槽牙,你胡说
玄冥烨:我没有胡说,不然他为何会与暗先生相识?那日他们两个的对话你应该还记得吧,就算你不信暗先生,那个人不是也没有否认吗?他肯定不是你师兄,竹青,这点毋庸置疑。
夏竹青停顿了一下,似乎被他叙述带动,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遍,旋即嘴唇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依旧反驳,只是眸中已经有了动摇之意,你胡说
玄冥烨见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能听进去他的话就还有办法。
就算是我胡说,他略微倾身靠近,面上已经带了温柔之意,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先吃点东西,我不让别人进来,就送到门口,我喂你好不好?
夏竹青不说话,泪珠子不停地从眼中滚落,似乎被玄冥烨直白的质疑打动了,开始沉浸于他师兄不是他师兄的巨大痛苦中,一时没分出心神来抗拒他。
玄冥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早便该拿此事来当说头。
侍女很快送上米粥,玄冥烨开门接过,端到床边正要投喂,夏竹青倏忽拉住他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一直没能开口。
玄冥烨俯下身去,在他眉间吻了一下,见他没有过多情绪,悄悄松了口气,又偷香似的在他唇瓣上亲了一下。
怎么了?
夏竹青抓着他的胳膊,就势撑起半边身子,欲言又止半晌,才颤抖嗫嚅着道:我能不能见见他如果他不是我师兄,那我师兄去哪里了呢?他一定知道对不对,阿烨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短短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玄冥烨端着粥碗的手紧了紧,轻声道:先吃东西吧
阿烨
夏竹青着急地拉他,尾音拖得一波三折的,是他撒娇时的习惯语调。
他去的地方是万妖炼狱,出不来的,等你养好身子,我带你去找你师兄怎么样?从他口中也不一定能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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