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屑于用前朝酷吏的手段,大明宫中的金吾卫这些年暗中审理的不少皇家辛密案件皆不曾有失,多难撬开的嘴也都撬开过,却不曾想竟然折在一个御医身上。
风寒?
圣人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医工,他本没想让人在天牢中吃什么苦,不过是几个问题的事,只是这般遮遮掩掩却更显得蹊跷。
刘医工显然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遭罪,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回圣人真的只是风寒。您若不信
龙椅上的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了声:跟着太子去了一趟漠北,忘了谁是大明宫的主人了?
刘医工身子一抖,前额重重磕在地上,惶恐道:臣不敢。
圣人没耐心与他虚与委蛇,将那张供纸极为随意地握成一团丢在龙案之上,不想得罪太子,没关系。
天子与太子,这对父子不论是为何事产生半分对立,传出去都对朝野上下绝无好事。圣人深知这点,即便是面对臣工的欺瞒,仍然意外地纵容着。
朕问,你答。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究竟知道了什么,此时心中却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将头缩了缩,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两腿果然一软。
漠北国师有孕,是不是?
是。
若孩子是太子的,算算日子应该已经五六个月了。
圣人英明。
刘医工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有汗渗了出来,他不知道圣人是从何得到的消息。此事统共只有三个人知道,他,太子,国师。后者自然不会说出来,他这两日更是没有露过半点风声,按理说按理说圣人是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只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再说话。刘医工心中惴惴,不敢抬头,只是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宣纸翻阅之声,缓慢,便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医工浑身趴跪得都有些僵硬了,才再次听到话音。只是这道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了些旧意。
二十年前秦国公主府上那个负责的医工,也是你。
刘医工还是被这句话吓得眼前一黑,嚅嚅半晌未答。
圣人见到他那副样子,自然便知道了为何刘医工会为一个敌国质子身上的猫腻守口如瓶二十年前那桩震动了皇室丑闻的悲剧,但凡是涉事之人,都不愿见它再次重演。
夕阳映不到的地方,早已年逾半百的君王面上露出一丝悲伤和缅怀,连带持着卷宗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分。
也不知是谁给刘医工的胆子,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看到了圣人那副出人意料的神情。而后,这位见证了大明宫两朝主人以及诸多辛密的医工便猛然想到了一些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旧事。
似乎圣人刚登基不久,龙椅还未坐稳之时,也曾短暂地彻查过那桩旧案,以及那个人的下落。
自从事发后,那位秦国公主驸马的名讳便成了整座大明宫的禁忌,这曾是先帝下的命令,而那个时候,当今圣人还未被立为太子。
再之前,早得就要被人遗忘的一段年岁里,驸马还未尚公主,曾是宫中皇子的伴读,当时暂住的,正是圣人所在的含元殿。
宁胥
这两个字被念的很轻,甚至带了几分叫人难以察觉的缱绻。
刘医工伏地紧张地听着,那个名字在他脑中缓缓转了几圈,像有灵性一般终于为他打开了一道尘封多年的记忆那被设为皇室不可说禁忌的名字,属于秦国府驸马的名字,正是宁胥。
宁为所愿,君子乐胥。
他忽然不敢再听了,想要闭目闭耳。一个将要告老的太医,刚从天牢里出来,生怕再度牵扯到秘事之中,丢了性命。
原来你当初,是去了漠北吗?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不想听,圣人那道声音越是往他耳中不住地钻,仿佛在告诫着他,从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坐在秦国府为宁胥把了第一道脉起,他就被永远地捆在这桩旧事之中。再次为漠北国师把出滑脉是命,此刻听到君王秘事也是命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可圣人却仍然用这样的语气叫着驸马的名字,显然是从未将曾经的遗憾从心中剔除过。
若不是当年宗室阻拦,又逢藩王作乱,或许
太子去了漠北。
一句话,将两个沉浸在往事中的人都拉了出来。刘医工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半抬着头等待着圣人后面的意思。
挑一匹快马跟上,见了人莫说是朕的意思。
刘医工依旧一头雾水,并未反应过来圣人的意思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到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明宫,他有些混沌的头被初春的夜风一吹,陡然清醒。
宁胥驸马的悲剧不但不会重演,圣人似乎还想要护着那位漠北国师
虽然一国之君背着朝野做这种事实在有些荒唐,可若真要算起来,即便国师沾了故人的光,这份迟来了二十年的荒唐仍是叫人有些唏嘘。
从那条街到国师府的路上,两人再走得无言。
李裴一句我信你起初轻飘飘落在福南音心上,可随着沉默的拉长,却又变了质。
他的心里有些慌乱,明明面对漠北王的时候尚能冷静地不动半分情绪地撒网,耐心候着人一点点上钩;可此时面前的人成了李裴,对方只是不说话了,他反倒不安起来。
从前肃穆有序的国师府安安静静的,踏入门后,李裴兀自便往东边走了。即使从未来过这座府邸,他的直觉却很准,那里有一座两层的小楼,牌匾是福南音亲手提的,蒙兀语他看不懂,却不妨碍他推开门。
是间藏书阁。
福南音就跟在他身后,看他随手拿起的书,汉文;再往下看,依旧是用汉文写的书;一列列看下去,汉文竟比蒙兀语的更多。甚至还有几本是曾经在长安之时他从裴府顺走的,竟也一路带回了漠北
李裴眼中带着化不开的疑惑。
你在怀疑。
福南音走近了,轻轻碰触到李裴的手臂,却忽然感觉到后者一阵排斥的轻颤。他呼吸一窒,话音也有些不稳,
在不安。
李裴捧着书的动作没有变。他从头一回见到福南音的时候就看出了那人的聪慧,也曾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能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临危之时还能冷静地察言观色;直到此刻真随他来了漠北才知道,福南音竟真在一个个杀局之中练就了能看穿人心的本事。
只是从前不曾对他用过。
我说了,我不会怀疑你。
这句话却不知劝慰的是福南音还是李裴自己。
福南音睫毛轻轻垂下来,显然没有被那句话轻易说服。
即使一切不对是从那句他对漠北王的誓言开始的,可福南音却知道,李裴在殿中定是听懂了什么可惜他的怀疑和不安却并不来自于懂的那部分,而是被遗漏的,他所听不懂的空白。
李裴是天生握着权柄掌控局势的人,潜意识里最容不得的便是那份未知的留白。
殿下想问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
福南音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叫李裴的眼神彻底暗了下来。他借着门外的光将手上的书随意翻了几页,当真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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