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红昭沉默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我答应过你,在见到你之前不许自尽,尹幼蘅不看她,只是目视前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声音平静地继续道,现在你见到我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
我该怎么劝说你放弃自尽?
尹幼蘅摇头:我打算在彻底失去尊严前上路。
曲红昭没有接话,目光扫到一旁的衣架:凤袍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
尚衣局为了讨好我,让几十个绣娘一起熬了几天几夜才赶制出来的,尹幼蘅的视线也落在那件凤袍上,很漂亮,是不是?
的确。
你看,有权有势多好。我可没有颜如归那样的勇气,能忍受一落千丈的人生。
说起颜姑娘,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殿试,你不想看看她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吗?
说实话,有点想,也许到时候你可以在坟前告诉我。
我才不要,曲红昭看着凤袍,突然问道,你试穿过吗?
还没有。
现在想试一下吗?
这仿佛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尹幼蘅开始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不想。
所以,最终这个后位仍然不是你想要的。
我反抗过也屈从过,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相信我想要当皇后,尹幼蘅道,但你说得对,我连试一下这件衣服都不愿意。看来,一个人临死前,可以理顺很多糊涂账。
那你是否想明白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尹幼蘅点头:我所欲有二,一是想要太子表哥活过来,二是想要不被掌控地活着。
别为我难过,尹幼蘅拍了拍她的手,以前都是你劝我,这次终于轮到我劝你了。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敬国公造的孽,不该由你来付出代价。
我既生为尹家人,享受了尹家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其中是非对错哪能掰扯明白?尹幼蘅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这件凤袍,你想试试吗?
曲红昭奇怪地看着她:不想。
你将来会做皇后吗?
为什么这么问?
陛下喜欢的人,其实是你,对不对?
曲红昭叹息:是。
挺好的,尹幼蘅笑了笑,我一直在想,我争不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既然是你,我也不算输得太惨。
你从来没和我争过,何来输赢一说?
是啊,你不需要争就赢了,因为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我就算想争也争不到,尹幼蘅摇头,都说争宠争宠,但那种能够被争来夺去的宠爱,又有几分真呢?
公平来讲,其实你也不喜欢他。
也对,我对陛下并无爱慕之意,尹幼蘅不得不承认,但是勾引了他那么久,他却始终不为所动,我难免还是很挫败。
你是指把食盒往御书房一塞,就过来陪我喝酒的那种勾引?
我明明也有认真勾引过!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尹幼蘅笑得眼尾都沾了泪花。
你还是决意赴死?
就算陛下不杀我,我也不想亲眼看着尹家被满门抄斩,那太痛苦了,与其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不如我先行一步。
的确,比起面对痛苦,逃避总是最简单的。
对我用激将法,你认真的?
试一试总无妨嘛,曲红昭耸耸肩,熬过这段痛苦,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获得新生,再没有人逼着你争宠当皇后,也没人规定你要行止得宜,你可以放肆地笑,大声地哭。
听起来很诱人,尹幼蘅笑着说,来世投胎,我希望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
没错,看起来自由自在,仿佛万事不萦于怀,但在很多地方又有奇怪的坚持。有本事,却不高高在上,杀人不手软,却又有慈悲心肠。
你这样夸我真是难得,曲红昭挑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去你的。
别等投胎了,不如我现在就教教你,怎么做我这样的人如何?曲红昭打着商量。
夸你几句你还飘了?尹幼蘅瞪她,那你说,如果你是我,面对大厦将倾,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
你说得容易。
总之我不会为尹家殉葬。
我也不是为了殉葬,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除了姑母,尹家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和我感情深厚的人了,但我终究是尹家人,尹家作下如此罪孽,让我如何苟活于世?
那为什么不活下来,尽你全力一点一滴地偿还这些罪孽,做个好人,帮助世间百姓,斩尽天下不平。
这倒是一个新的角度,先不提我能不能做得到,尹幼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为了说服我不要赴死,真的是很努力了。为什么?
为什么?曲红昭想了想,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我还想和你一起喝酒、一起打牌、看你跳舞、看你皱着鼻子发脾气、看你想对我发火却反而被我气哭,天下那么大,我还想带你一起去看看。最重要的是,你总体上算是个好人,你不该去死。
总体上算是个好人这人夸奖起人来怎么还夸得这般小气?尹幼蘅先是想冲她翻个白眼,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足够洒脱豁达,却在很多地方有奇怪的坚持。
我的坚持很奇怪吗?
当然很奇怪,你又不止有我这一个朋友,曲红昭,看你在宫里逐个祸害后宫嫔妃的模样,你在宫外想必朋友遍天下,你想喝酒打牌,一定有无数人愿意陪你,又何必执着于我?
曲红昭叹气:大概是因为我的朋友中,你是最爱直言不讳指责我那一个吧。
尹幼蘅笑了笑:你立了天大的战功,如今又救驾有功,不管是要做将军还是做皇后,都无人敢置喙,你现在应该去和陛下一起庆祝这场胜利,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已经很开心了,可惜这里没有酒,也没有宫人会听我的指挥去拿酒了,就这样吧,我们就这样告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