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几个混混受到了怎样的惩罚,他们家又是否要对被他打伤的人赔款,纪枫都一概不知。
像怕唤醒他的伤心事儿一样,纪家人总是选择性地不向他提。他要主动问起,他们便摆手承诺都没事了、不必担心。
一切都在变好,却又好像总有什么事情堵在纪枫心底,越积越重,像凝聚的乌云,沉闷压抑,累得他喘不过气,亦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那个月末的黄昏。
纪枫还记得,那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便是他出院的日子,当然,是坐着轮椅出院。他的腿上还绑着石膏,胳膊也没好全,只是说可以回家静养,以后每隔几天还照样得来复查。
这天纪楠要准备毕业答辩,纪家夫妇为了迎接他回家,大张旗鼓去收拾屋子去了,在医院的最后一个黄昏,陪伴他的,居然是苏半糖。
不像街区那些叔叔阿姨,或者他父母的朋友们,每次来时都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礼品,恨不得将整个病房都塞满,纪枫也根本吃不完。苏半糖来得很简单,礼貌却不客套,鹅黄色毛衣配浅绿纱裙,胳膊一扬,往他身上丢了件外套。
突然变天大降温,顺手给你捎了件,别冷到。
她没问他伤好得怎么样,也没逼他吃营养品,在暮色中,陪他在病床旁静坐了半晌,苏半糖悄然抬头,眼里闪着星光,温声问他:Lucien,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什么?纪枫愣住,眸子中却忍不住透露出渴望。
住院这么多天,从来没人和他提起过出去逛逛。
他本就伤得严重,身上到处是伤口,六月天热,流汗化脓会导致病情恶化,这半个月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躺在病床上,连去阳台看看都成了奢望。
纪枫本就不是宅男属性,他从小好走动,各项运动都很擅长,特别喜欢四处闲逛。关在病房里这么多天,他也觉得郁闷难耐,想出门去看看。
我问过医生,今天天凉,你的伤口也差不多结了疤。我推你出去,时间不久的话,应该没关系的。
纪枫的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很快又将其藏在眉梢:重。
意思是,他好歹是个身高快一米八的准高中生,体重不算瘦,苏半糖一个文弱的女孩子,他怎么好意思辛苦她拖着他到处走。
没关系啦,又不去很远的地方。
她笑着,似乎看出他想去,说罢就要轻轻将他扶下床: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樱花公园的花都开了,粉色的,很漂亮,Lucien陪我去看看吧。
少女撒着娇的语气让人很难拒绝,纪枫下意识被她搀着坐上轮椅,嘴里却不依不饶:这个季节,没有樱花。
现在是夏天啊,樱花怎么会开呢?
有啊。可苏半糖却异常坚定,表情很是认真。
大概是最近转凉,樱花树以为又是春天又来了吧,今早我去上课,突然发现花都开了,被雨打了一夜,满地都是呢。是真的哦。
怕他不信,她还进一步俯身,接近他的耳畔:夏风会骗樱花,而我不会骗你。
呼吸温热,带着草莓唇膏的香气,发丝拂过他耳侧,刺得纪枫发痒。
他相信了她。
夜色渐浓,游人稀疏,樱花树下,薄雾绯红。
从医院到樱花公园的上坡,四百多米距离,她推了他一路,路过热闹的步行街,路过典雅的咖啡店,她在他手中塞了一杯拿铁,混着甜甜的枫糖浆,在公园的长椅下停歇。
她静静地,不刻意找他说话,也不强行打扰,只是倚身靠在花束下,随着他在夜风中安静的呼吸,看胧月弯弯,听鸟叫虫鸣。
夜色很美。
这份不打扰的尊重,让纪枫倍感温柔。
心里的防线被慢慢击溃,沉痛、委屈、依赖感在那一瞬间如洪水般迸发而出。
苏半糖成了他悬命的稻草,夹缝中的光,大海上的浮木,崩溃边缘的倾述对象。
已经愈合一半的伤口开始随着心理作用溃烂发痛,有如十万只猛兽将他撕咬,痛苦难耐,他想哭,想嘶吼,想歇斯底里地抓狂,将所有的糟糕和不堪扯破撕碎。
而苏半糖只是悄悄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偏宠,令人清醒安静:你可以哭的哦。
少年的眼泪,决堤而下。
他开始语无伦次,把所有沉寂和烦恼尽数脱出:纪楠说她决定放弃继续学医,打算接手公司了,她说她想变得强大,也想好好照顾我。
我妈说会把她那部分的公司股份交还给奶奶,家族联姻到此为止,谁也不欠谁的。
我姐心疼我亲爸没错,我妈追求爱情也没错,我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可大家,为什么都在做自己原本讨厌的事情呢。
其实我也很想爸爸。
纪枫小声啜泣,鼻腔里冒出几句沉闷的哭腔,苏半糖将他搂进怀里,动作轻柔,害怕撕裂他的伤口,就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拍拍他的头发,温柔抚摸。
不是你的错。
或许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只能默默陪着他,让他在夜色中将堆积已久的情绪尽数释放,不再独自硬扛。
她们做出的改变或许是出于爱意,但你永远不必为其感到自责。
就像苏半糖自己的母亲,一位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本也可以去大城市寻份体面的翻译工作,最终还是留恋家庭,选择了在眠城这座小镇里教书,安稳生活,经营小家。
苏半糖感谢妈妈的付出,却从不把这视作一种亏欠。
立场不同的人组成家庭,在妥协和退让中相互成长,而正是这些羁绊,构成了人们口中亲情。
它不该是绑架,也不是成日把你欠我多少爱、你长大之后要还我多少钱挂在嘴边。毕竟,从一个人出生起,他就不得不接受别人的付出,也总会欠旁人些什么。
就像你会不顾自身冲上去保护姐姐,我相信在她心里,你也同样重要。
所以,哭过就好啦。
晚来风急,樱花飘落,原本还有月色的天空突然被乌云笼罩,雨点从树枝的缝隙中落下,点点滴滴,却大有变大的趋势。
纪枫的情绪随着这场大雨倾泻而出,一时半会按耐不住,眼泪和雨水混杂着滴在苏半糖手上,凝成晶莹的水珠。
他不能淋雨,伤口沾了水,会更加严重的。
可樱花太美,他哭得太狼狈,竟做不到立刻转身就走。
花瓣落在她微微沾湿的发尖,双眼如露水般澄澈清明,苏半糖俯身,温柔轻哄:雨下大了,回家吧,Lucien。
我想再待会。
纪枫倔强回答,不自量力到自己都觉得好笑:你先回去吧。
哪怕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坐着的又不是电动轮椅,苏半糖要是走了,仅靠着他被绷带包裹着的双手,根本回不了医院。
偏偏还是嘴硬赶她走:女孩子不能淋雨。
对面的苏半糖愣了两秒,紧接着捂住嘴唇,莞尔一笑:你还真是个小绅士。
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跟Lucien讲过,也不可以让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回家呢。
所以,拜托你陪姐姐一起,好吗?
她真的很会说话,明明是要求他跟她回去,却能表达得好像是她在拜托他,充分顾及了纪枫别扭的性格,给足了他面子。
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她。
雨越下越大,樱色渐浅,草木渐深。
她撑起伞,透明伞面隔绝了雨滴,将二人锁在狭小的世界,一隅偏安。
顾及他受伤的腿,那伞面明显偏向纪枫些,透过地面积水上模糊的倒影,他瞥见身后的少女站在风里,被雨水打湿,乱了衣角。
即使被冻得瑟瑟发抖,她推他的动作依旧轻柔平稳,没喊累,也不会半途将他抛下。
路灯昏黄,雨点轻敲,心如鼓点,为卿情动。
或许纪枫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苏半糖。
姐姐。他在轮椅上开口,声音清澈真诚:下次换我来为你撑伞吧。
如果缘分不短,如果还能相逢。
女孩的答案中饱含笑意,在他身后爽朗点头:好呀。
不过,在此之前,擦干眼泪吧。
我们回家。
过去式END
新婚第一年的六月,加拿大下了好几场雨,暑热迟迟未来,空气凉爽清新。
不过樱花公园那几棵樱花树似乎学聪明了,没再被骗,即使前几天降温不少,也没瞧见枝头染上粉红色。
纪枫走在去接苏半糖的路上,今天倒是没下雨,是个刚刚放晴的好天气,他穿过学校的操场,去广播塔接苏半糖下播。
研一下学期课程虽忙,他家苏半糖倒也没忘了找点乐子,主动担任了校园广播社的社长,每周两次晚上主持固定的校园栏目。
暮色下,钟楼的倒影映在湖中,水面波光粼粼,白色大鸟掠过芦苇地,几个熟悉的同学见到他,挥手打招呼道:Lucien,又来接夫人回家啊?
这个点天还没黑呢,就这么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