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道:岑郎中,你这是?
岑玉堂勾唇笑起来,这是一天来他第一次笑,修长的眉眼扬起,比冷着脸更显出十倍的倨傲,他抬起手,向众人展示手上湿软的泥土:扬水两岸泥质不同,东岸多山,为坚石,难以撼动,西岸为滩涂,泥土松软。
并非两座堤坝无用,盖因扬水冲刷西岸数年,带走泥沙,地势日渐平缓,导致水道西偏,春汛来时,与堤坝相错,方才导致水涝。
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水道中间加筑一座堤坝,以作分水之用,将西岸之水分流到东岸。
杭絮心中一跳,这位年轻郎中的话语,忽地与那日老人所说重合。
第46章小人之心
扑通
岑玉堂倨傲的神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便跪倒在地,木制的塔顶发出一阵吱呀声,他的身子还在摇晃,下一刻就要栽在地上。
岑郎中!
仇子锡手疾眼快,弯腰扶住岑玉堂,手背下意识贴在对方的额头,接着惊讶起来:怎么这样烫。
年轻的郎中并未完全晕过去,还存着些意识,发出微弱的气音:一点发烧罢了
说罢,头一歪,这回是彻底晕过去了。
*
回春堂。
孙大夫将岑玉堂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搁在盛装的瓷钵里,又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脉,良久,舒了一口气。
接着转过身,对等待的一干人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送过来,再烧一会儿,说不定会危及神智,我救得回来,人也毁了!
仇子锡也叹一口气,无奈道:是我不对,同岑郎中相处一天,竟没有看出他发了高烧,还任由他淋雨。
淋雨倒没什么,孙大夫回道,寒气骤然入体,才激得他晕倒,泡一泡热水,再喝几贴驱寒药就可。
淋雨对他反倒是件好事。,容琤忽然道。
仇子锡将脸转过来:王爷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他跑下去被淋了一通,也不会晕倒,被送到孙大夫这治病,发烧不知要撑到什么时候,那样烧坏脑子的机会可就大了。
杭絮补充道,容琤想到的,她总是也能想到。
仇子锡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之人,即使在昏迷中,长眉依旧微蹙,发了一整天高烧,也是一幅倨傲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分毫异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想,确实如此。
孙大夫把银针收进药箱,站了起来:我去让人煎药,这位公子要在我这住几天,太守不必担心,先回去吧。
老人提着沉重的药箱,依旧健步如飞,背影挺拔,让有些年轻人也自愧不如。
剩下的人为了不打扰床上的岑玉堂,也悄悄退了出去。
几人刚出院子,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少年急匆匆地跑来,在院门口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起被汗水糊住的脸,看见门前的几人,忙问道:诸位,岑玉堂岑郎中是不是在此处?
仇子锡打量着这个满是焦急的少年,回道:确实在此处,你是?
少年抹一把脸上的汗,直起身子,道一声:多谢。,就想冲进屋子。
杭絮漫不经心地抬手,随手抓住他的后领。
少年冲了几下,挣扎不开,回头急道:姑娘,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她却摇摇头:岑郎中还没醒,你现在进去会打扰他。
他这才停住动作,杭絮也放开手。
少年在门口等着,这才分出心神去注意身边的几人,一瞧便发现几人皆是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一下慌了心神。
说是少年,实则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稚气,他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害怕得声音都有些结巴:诸位、诸位是郎中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岑郎中是我从京城请来的。仇子锡回道,又反问,你是他的小厮?
少年一听,就明白这人是身份,当即跪在地上行礼:太、太守大人,我是岑郎中的书童,叫做汛黎。
仇子锡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有话好好说,不必行礼,你先起来。
汛黎喏喏地起来了,感受到这位太守的温和态度,心中松了一口气。
岑郎中发烧这事,你知道吗?
听见这话,汛黎激动起来,小小的脸上满是委屈与担忧:我怎么不知道,自从过了长江,郎中断断续续烧了半个月,昨天更是发了高烧,灌了药才退了些。
我让他休息几日再向太守报道,他就是不肯,昨天晚上昏了一次,今天早上一醒,就忙着收拾,拦都拦不住!
闻言,几人都是一愣,仇子锡喃喃道:岑郎中误了时间,就是因此吗?
汛黎重重点头:郎中醒的时候,我跟他说已经晚了,让他休息,他就是不肯,非说什么正因为晚了,就更要抓紧时间!
太守神情惭愧:是不该用小人之心猜度,岑郎中之品行,实在是自愧弗如。
杭絮看向院内,隔着屋门,她能听见那人缓而轻的呼吸,心中慢慢变了滋味。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日在门外听见的脚步,实在是有些过分沉重。
容琤也自惭地笑了笑,他早该明白的,毕竟是皇兄派来的人。
*
孙大夫不愧于医科圣手的名声,岑玉堂的病好得极快,第二日便醒来,第三日就能下床走动。
只不过一下床,就忙着穿衣,似乎要立刻投身测绘扬水的事业之中,不过这回汛黎拼了命也要拦住他。
他身量小,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就是不放手:郎中就死心吧,这次我是不会放手的,太守也说了,不怪我!
岑玉堂毕竟是个文人,又大病未愈,挣了几下没挣开,槌了几下少年的背:你懂什么,水患乃是大事,一天也耽误不得!
汛黎闭着眼大声嚷嚷:汛黎不知道,汛黎只知道,郎中的身体也是大事!
最终,这场争执以岑玉堂的服软告终,他坐在床边生着闷气,汛黎则跑来跑去,又是倒茶,又是那糕点,对方一概不理,他也不觉得伤心,笑嘻嘻的。
杭絮站在院子外面,听完了这场闹剧,这才叩门。
汛黎噔噔跑过来开门,见人,喊一声:王妃。
后脖子下意识缩了缩,还没忘记那天被人扯着领子的事。
杭絮仰头看向屋内:我找岑郎中有点事。
汛黎退开,脸色苍白的病人看见门外的少女,也有些疑惑:他与王妃又没什么交集,找他作甚?
但面上不变:王妃找我有何事?
书童殷勤地拿来椅子,杭絮摇摇头拒绝反正马上就要离开。
岑玉堂等着对方开口,她却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来:岑郎中知道隔壁院子住着谁吗?
他摇摇头,蹙眉道:不知。
杭絮继续道:隔壁的院子里,住着一对爷孙,爷爷姓王,五十年前跟着扬州的李太守,建造了扬水上的两座堤坝。
岑玉堂原本兴致淡淡的神色立刻变了个样:那两座坝,是五十年前建的?
不错,在李太守的设想中,完整的堤坝,的确要包含中间一座分水堤,只是中途被调往京城,便没了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