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板有些地方镂空,隐隐透出对面房间昏黄到近乎于无的灯光。
暗室中的寺丞一下子安静下来,连不时的交谈也没了,呼吸也被压低。
柳阳景看向杜津远,指尖点点下唇,无声道:现在杜公子必须安静了。
几人没有等多久,动静便从对面传来。
先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杭絮耳中,属于舞女的呼吸加快了些,像是在紧张。
然后是仲武的动静,他从地上坐起来,厉声道:谁在那里?
夫君,是我呀
舞女飘渺得近乎叹息的声音响起。
仲武的呼吸一滞,菱儿,是你吗,菱儿?
原来夫君还记得奴家,人间数年,还以为夫君把奴家给忘了。
怎么会忘,菱儿,我怎么会忘了你!
仲武的声音有些狂乱。
我难不成是在梦中,菱儿,你过来些,你过来,让我摸摸你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可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奴家也想碰碰你,可夫君,人鬼有别,奴家只是魂体,靠得太近,被夫君的阳气灼伤,是会消散的。
菱儿,你在下面过得好不好,我每年给你烧得纸钱,收到没有?
两声轻轻的咳嗽响起:地府并无人欺我,原本今日,奴家是该入轮回转生的,可是
她叹道:去到秦广王那里,恰巧来了一冤死鬼,奴家一瞧,竟发现那冤死鬼是夫君的上峰杜大人。
杜大人控诉夫君害他英年早逝,含恨而终,要秦广王明断。
夫君在阳间,不归地府管,因此奴家要替夫君受罪,在十六小地狱,受二十年刮骨之苦,待罪责偿尽,方能轮回转世。
杜羲纬死了,他当真死了?
似乎是斩首而死,脑袋只能抱在手里,还在往下淌着血。
仲武先震惊,接着便是狂笑,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死得好,死得好,我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弄死了,只可惜没有亲眼看见。
那秦广王没眼睛,什么冤死,他是罪有应得!
夫君为何这么说,杜大人可是我们的恩人。
什么恩人,菱儿,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蒙骗了。
他一个侍郎,明明家产那么多,怎么可能被二十两银子掏空家底。
他嘶哑道:我在他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他居然告诉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杜羲纬他好狠的心,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人,一条人命竟比不过几十两银子,你死后,我发誓,一定要报复他,让他也尝尝去死的滋味。
菱儿,我做到了,哈哈哈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耳边癫狂的笑声还在继续,或许是被关在昏暗无人的室内太久,仲武早已精神恍惚,这才无法抑制情绪。
杭絮侧头看去,身旁杜津远没有丝毫表情,脸上的肌肉却在微微抽搐,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没有杜大人,奴家会死得更早,夫君想错了
她劝了好几句,可对方仍沉浸在疯狂的喜悦中无法自拔,她只好换个方式。
一声哀切的抽噎响起。
仲武的笑声断掉,他手脚并用爬到牢前,摇着栏杆:菱儿,你怎么了?
她切切道:夫君为我报仇,我自然是高兴的,可生死簿上的记载改不了。
替夫君受罪,奴家当然愿意,纵使魂飞破灭也无所谓,可夫君怎么办,待你去了地府,要受五十年的剥皮油煎。
她的抽泣更伤心了:奴家实在不远看见夫君受苦
菱儿,你去跟阎王爷说清楚,反正我也快死了,罪都让我受就好,你去投胎,我受罪就好。
夫君受罪,奴家怎么可以独善其身。
该死的杜羲纬,死也也要害你。
他恨恨骂道。
夫君,奴家忽然想起了一个法子,可以减轻罪责。
什么?
杜大人是含冤而死,因此怨气惊人,或许让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怨气就会消减许多。
夫君,那杜大人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被斩首而死?
哈,叛国的大罪,当然不得不死,说不定他婆娘和儿子也离死不远了。
那杜津远还真以为自己可以给他爹翻案呢,天真得很。
叛国,奴家听说杜大人忠心耿耿,怎的会叛国呢?
管他忠不忠心,绝密的图纸被泄露出去,怎么辩解都是没用的,那可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奴家听夫君说过,那图纸保存绝密,怎么会被泄露出去呢?或许这就是杜大人的怨气所在。
我就让他做个清醒鬼吧!
他想到魂飞魄散估计也想不出来,直到图纸和配方的,不止他和几个铁匠,还有拉风箱的烧火工!
一墙之隔,杜津远和杭絮惊讶地睁大眼,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一个生于军中,一个父亲在兵部,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锻造兵器的时候,除了需要一人抡动铁锤,调整形状,还需一人不断拉动风箱。通入空气,保证煤炭燃烧充分,温度保持稳定。
因此,在场的除了铁匠,其实烧火工也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们一直忽略了这个不显眼的角色。
兵器司的铁匠世代传承,极难被收买,同样也被严防死守着,就算有异心,也难以施展。
但烧火工就不同了,他们签了奴契,大字不识一个,就算看见了锻造的过程,也不会了解其中的成分,根本无人在意。
牢房内,仲武又哈哈地笑起来,畅快极了,像是要把五年来的怨恨和屈辱一并吐出来。
能把他拖下水,我死也值了,正好去陪菱儿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阳景站了起来,向身边人使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又抽出一块砖,这回通往的地方,正好是栏杆之内,仲武的上方。
他端着一根竹管,往里面撒了些东西,那癫狂的笑声慢慢减弱,变成了一声声的呼喊。
菱儿,我怎么看不清你了?菱儿,怎么回事
舞女的反应很快,立刻不舍道:夫君,奴家还阳的时间已到,夫君在人间,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声扑通,仲武完全没了声息,那个下药的人眯着眼看了看,向柳阳景禀报道:大人,他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柳阳景挥挥手:把这里复原吧。
暗室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人低声交谈起来。
三人走出暗室,向牢房走去,铁门再度被打开,一个单薄的身影走出来。
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我刚问出来一个消息呢,她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他是我们弄晕的,只要这个消息就够了。
杭絮把搭在臂弯的披风扔给舞女:披上吧,别着凉了。
舞女下意识接过,有些愣神,接着甜笑道:多谢夫人。
对了,我还没说是什么消息呢,大人们怎么知道的?
这个她侧头看向柳阳景,对方微笑着摇摇头,大约是不能告诉你的。
舞女很识相地点头,没有追问,转头看向杜津远,问道:那客人,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杜津远胡乱摇摇头,你回去吧。
自从出暗室后,他的神态就变得异样地激动,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
他对杭絮道:麻烦王妃送她回去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
说罢,便转身要走。
等等。
杭絮拉住他,这么急干什么去?
当然是赶紧把那个烧火工给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