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的战争早就让科尔沁总结出了一套极为有用的审讯法子,毒药、刑具、威逼利诱,落到他们手里的,除了坦白和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特木尔于是放下心来。
他们休整一番,继续出发,由于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此次并非直线向南,而是微斜向西,路程因此也长了许多,直到半夜才到达科尔沁的驻地。
到达的时候,天色已黑得不见半点光芒,众人只靠手里的火把行进,勉强照亮前方的几尺地,幸好地面还算平坦,没有出现什么事故。
时间太晚,科尔沁只有几个人来接应,队伍的大半人昨日便一夜未睡,又熬了半夜,简直想倒地就睡,也没有庆祝的心思,匆匆交谈几句,便寻了帐篷,裹了毯子倒在榻上。
杭絮也是如此,她的习性奇特,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不论时间多晚,都精神奕奕,但一旦事情解决,被压制下的困意就会汹涌而来。
比如现在,到达科尔沁后,事情解决,她一下就困了起来,连缰绳也快握不住,身体歪倒,还是容琤发现,把人给轻轻地抱下马,免除一场灾祸。
杭絮靠在容琤臂弯,坚持想靠自己站直,我们回去,我自己走。
可还没站上几个呼吸,就又歪在容琤身上。
到最后,她干脆放弃坚持,下巴搭在容琤的肩膀,脸埋在颈脖处,就这样睡了起来。
容琤静静地看了杭絮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却并不含多少无奈,反倒带一点笑意。
他一手钩住对方的颈脖,然后弯腰,另一手托起膝弯,再站直时,杭絮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也没杭絮惊喜,她换了个角度,鼻尖抵着容琤温热的脖子,继续睡了起来。
翌日。
天光大亮的时候,杭絮才慢慢转醒,刺目的日光垂直从帐顶的镂空处射进来,在帐篷中心投下一个光斑,其余的地方仍是暗茫茫的。
外界的声音潮水一般向她涌来,中原话、北疆话、吵闹声、笑声、哭声、牲畜的叫唤热闹极了。
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科尔沁帐子内的床榻上,赶路、半夜,容琤好吧,不必回想,除了容琤,也不会有其他人。
她穿好衣服,掀开帘子出去,立刻又退了一步,一只羊从她的身前哒哒跑过,紧接着,一个男人赶上去,把羊压在自己身下,套上绳子。
他套完,狠狠拍拍羊的脊背,一边道:跑什么跑,不就是人多了点吗,怎么还吓着了。
一人一羊慢慢走远了,杭絮站在帐帘门口,望着那只棕色卷毛的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科尔沁的部落中,似乎并没有人养棕色的羊。
小姐,你总算醒啦!
还未等她找个人问一问,一个轻快的声音便想起来。
云儿端着个托盘,小跑着朝杭絮过来。
我一早醒来,看见你跟王爷回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呢。
我刚想叫醒你,就被王爷拦住了,小姐也真是的,快三天没睡,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云儿絮絮叨叨,带着心疼,明明在以往的时候,为了潜伏,三四日不睡也是常事,但她似乎总是会忘记这些事。
杭絮也点头应是,确实有些困,我午后再补一个觉。
这就对了,晚上也要早点睡。
云儿把托盘抵在肋下,拉着杭絮进了帐篷,又摆出一张小桌子,本来以为这些只能放冷,没想到小姐正好醒了,快吃吧。
她掀开盖子,把一盅汤推到杭絮跟前。
盖子和汤碗都是白瓷的,上面带一点镂空的工艺,似乎是从集市上买的,里面是色泽清透的汤汁,忽略那一股浓烈的羊肉香气,根本就不像草原上的东西。
这碗看着口径小,里面却不浅,杭絮捏着调羹搅了搅,底下厚厚的肉末立刻浮起来,把清透的汤汁染成浑浊。
小姐,快喝一口,我试验过好几次了,你放心,一定好吃,苏玛都夸呢。
杭絮想起苏玛,女孩最近中原话不知怎的好了许多,兴许就是因为和云儿的交谈练习。
她舀了一勺,吹开汤面上的浮油,喝下去,微热的汤汁烫过喉咙,滑入身体,让胃也变得暖融融。
杭絮明明没有吃肉,口腔中依旧留下浓郁的肉香。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云儿做得很好吃,跟以前的味道都不一样,很香。
云儿羞涩地坐下来,撑起下巴望着杭絮,我问了苏玛好多草原上做饭的技巧,还有,这里的牛羊也不一样,做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小姐觉得好喝,那就多喝一点,我煮了好多呢,不够再煮
杭絮喝完,已是半个时辰后,实在是云儿的眼神太过欣喜,让她不忍拒绝。
喝完,她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刀,才觉得没一开始那么撑了。
这时已近正午,营地内来往的人流越来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向集市赶去,她跟着人流,也向那处走去。
周围都是人群,杭絮不用问别人,就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了消息。
原来特木尔只睡了半夜,今天起了个大早,叫醒队伍中的人,去集市占个好位置,把皮毛药草摆出来卖。
还有一件事则出乎了杭絮的意料,须卜族的人也来了。
须卜是科尔沁的附属部落,上次的大会上,出身须卜的苏日娜提议让族民加入买卖,没想到她行动得这么快,今日须卜族人就到达了。
他们带着各色的编织物、毯子、被褥、衣服、发绳,连身上穿的也漂亮极了,和别处不一样,一下就吸引了科尔沁的人。
而科尔沁的人得知这个消息,也蜂拥去看个热闹,是以科尔沁今日才热闹无比。
到了集市处,人声更喧闹了,到处都是高声喊叫的商人和客人。
杭絮穿过一处处熟悉的摊贩,朝方才探听到的、乌穆沁和须卜的所在找过去。
纵使人群拥挤,辨不清方向,这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其他的地方要不是中原话和草原话混用、要不就是磕磕绊绊的纯草原话,唯独最南面的一处,响着和科尔沁口音大不相同的话语,你一言我一语,杭絮想不注意都难。
她挤到南面已是一刻钟之后,这里比她想得还要热闹一些,不只有北疆人,还有数量众多的中原人混在其中,操着一两句新学的北疆话问价钱。
在拥挤的人群中,杭絮一眼就看见了特木尔,他实在是太显眼了,这里的摊子,数他的占地最大,叫卖的时候,也数他的嗓门最响亮,丝毫看不出这人还是个部落的首领。
哈沁嬷嬷和那个少年坐在他的身边,也帮着叫卖。
杭絮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还以为乌穆沁来此会水土不服,没想到他们适应得这么好。
看完乌穆沁,她又去找须卜,索性就在不远处,她没走多久,一转头便看见了苏日娜。
这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正对手下说着什么,声音沙哑却清晰,她的左右,一群摆摊的须卜族民也仰头听着,神色认真。
待苏日娜说完,他们才架起摊子,摆放货物,开始叫卖。
其实不必叫卖,须卜族摊子上颜色各异的布料早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杭絮离得近,人群一涌来,她就被挤到了摊子的旁边,于是干脆蹲下来,好好看看这些布料。
她拿起一块,放在手中摩挲,觉得它们的手感和中原的丝绸或棉麻很不一样,不像丝绸一样柔软,带一点硬度,可却远比麻布光滑,细看,还能瞧见布料上细小的茸毛。
它们的颜色也染得极为大胆,朱红、靛蓝、青色不同颜色织成整齐又富有韵律的图案,不像布料,倒像什么艺术品。
杭絮身前的这家摊主是个中年妇人,见杭絮对布料爱不释手,又拿了几块,塞进她的手里,来,小姑娘,这几块颜色好看,适合你,买去做衣服。
她拿起来一看,颜色鲜艳又明亮,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染的,漂亮极了,于是她掏钱买下摊主推荐的几块布。
须卜族的布料果真受欢迎,在杭絮蹲下观察布料的这段时间,许多人的摊子已经空了大半。
并不是所有人都做衣服,因此除了布料,更受欢迎的是各种成品,像披风、发绳、做好的衣裳卖这些东西的摊主,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收摊打道回府了。
在杭絮停在摊子前,思索要帮云儿买哪一条发绳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看见了惊讶的苏日娜。
使者大人,真的是你。
苏日娜的声音即沙哑又欣喜。
她放下发绳,转过身,打了个招呼,苏日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