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能够学会水,却绝对驾驭不了水,横跨整个西南的一条长长的江,一到夏季,便时有贪凉的生命落入江中,被不知停歇的水流夺去性命。救过一次之后,他再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溺水者被平安送到岸上,这条大江的名气,也沿着河岸传遍整个西南。
人类自发地信奉他、祭拜他,并为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浮泽江。浮泽,取福泽世人之意,首字替换为浮,则是借以铭记江神托浮溺水之人的大恩大善。
浮泽很喜欢这个名字,哪怕并不太懂。
时光从未间断过它的流速,祭拜浮泽神江的庙宇一座接一座地建起,数不清又过了多少个十载,也数不清岸上人类更换了多少代,直到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的含义了,浮泽才迟缓地,修炼出足够的智慧,去像人类一样理解与思考。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深、太宽了。人类香火中夹带着太过浓厚的期盼,叫他越发担忧,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永远如此万无一失,也害怕被他喜爱的小生命投以失望的眼神。
其实西南地界时常干旱,他是唯一的水源,他想到,或许可以变一变自己的形态。
所以,他卯足力气去分割自己的身体。忍着疼痛与劳累,改道、分流,向北向南延伸出无数的小河小溪,一转眼又是数百年过去,主干汹涌的水流终于归于平缓,江底复杂的地形也慢慢被泥沙填平。
他不再危险了,却也变得不再是自己。
人类毕竟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他们的记忆更是短暂极,浮泽江这个名字,成为了众多河流中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之一。不过几十年,香火逐渐从旺盛到稀薄,一座座庙宇慢慢冷清、荒废,从前人类凭着想象做出来的江神像,也全都落满了灰。
浮泽不怨,就是有点难过。
当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是多么的不正常,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功德已经浓厚到隐隐散发出金光。
人类已经鲜少需要他的保护了,平平淡淡的日子又过了近百年,直到某个深夜,一个远没有他水深高度的小孩纵身跳进了水里,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浮泽在修炼中被惊醒,有些惊讶,第一时间想要操控水花去护,却在紧要关头急急收住因为小孩入水的姿势是那么的矫健而漂亮,他会水,不需要江神贸然的保护。
浮泽静静地观察,狼群失去猎物,在岸边来回徘徊,喝了几口水之后,最终只得愤愤离去。
又半炷香的时间,他才终于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有血腥味在他的水里弥漫开来,沉进江里避险的小孩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却再没有力气往岸边靠拢,划水的四肢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
这小孩竟是受伤了,大腿处被狼牙撕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没有伤及要害,但被冰冷的江水一泡,血液与体温都开始迅速流失,已经到了昏迷的边缘。
这是浮泽救下的最后一个人。他把小孩送到对岸,聚精会神地守了他一整夜,生怕狼群去而复返。
到破晓,太阳从山后露出第一抹余晖的那一瞬间,功德积满,他还懵懵懂懂着,神格就被金光簇拥从江面破水而出。人间在脚下不断缩小,他越升越高,穿过层层白云,最终,到达了九天之上,成为天界第八十六位仙君。
浮泽还记得那个时候,承德仙君守在他飞升的地方,一身淡蓝仙衣,长身而立,对无措的他露出笑容:浮泽仙君,欢迎来到仙界。
算算,到如今已是快要千年过去了,不算很长,但也绝不能说短,算上这一回,他已经欠了承德仙君太多太多。财物能还,只有情谊是如何也还不了,越是想、对承德的愧疚越多,就越是不知今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个所谓的仙侣。
浮泽往清池里潜,任凭池水没过他的头顶,把发顶也湿透,仿佛自己还是那条懵懵懂懂的浮泽江。
天上清冷万分,而仙人们的寿命又没有尽头,要学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与孤独作伴,几乎每一位仙君,都习惯把任何事情都拉长了节奏,去填补过分空白的生活。
浮泽闭上眼睛,就这么蜷在水底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五年光阴。
醒来的时候一时回不过神,只见头顶上的水面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慢慢浮出水面,便看到承德仙君坐在清池边上,笑盈盈地对他伸手,一如当年初见。
浮泽,我回来了。
浮泽愣愣地看着他,回答卡在喉咙口,双唇无声地开合,却如何尝试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恐惧地想起,在人间时,这句话,鬼王也时常说。只不过浮泽变成了阿浮,而对方也不会这么守礼地停在几步开外,而是直接从背后拥上来,把他整个人拘谨在怀里,带着强势的亲昵,贴上他耳阔,落下不由分说的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作话好像有人误会了,以为我要换攻,但是,我看起来是这么离谱的作者吗?(挠头)
鬼王,是小三,也要硬着头皮上位!
第三十九章
【鬼王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承德仙君既已回归,便意味着人间这一劫就此写下句点,然,对于此次秩序崩坏,仙界还有许多后续工作需要处理,复盘、记录、清算奖罚,缺一不可。
浮泽无能,此行未能遵照命格所示庇佑西南百姓,愿受责罚。烟雾缭绕的天殿中,浮泽一身素净白衣,对着高座恭敬拜下。
承德也撩摆跪地,与他并肩:愿受责罚。
天帝未置可否。
点了点头,珠冠冕上玉珠相互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声响,待到殿内回声彻底散去,陷入沉重的死寂,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命格金册,对堂下缓声开口:
浮泽仙君,命格既定,尔为何突然脱离命轨、失去踪迹?
仙君入世,既以凡人肉胎出世,便要服从人间法则,一切的仙力与记忆都需在投胎之前提前封印妥善,按照常理,本该没有自行脱离命格轨道的能力。然而此行,命格却又真真实实地在宴江身上脱了轨,且当仙界观测到这一点时,宴江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踪迹,并直接触发了冥冥之中的秩序纠正,紧急之中天道将庇护百姓之责置换到了同在人间的仙君凡身蔡立德身上。
直到浮泽回到天庭,整个仙界都无一知晓他在人间究竟经历了何事,但既然结果没有出现太大偏差,其他仙君即便问不出也不会多加在意,唯有承德始终无法释怀,此时听见天帝发问,便在一旁投来了灼灼的眼神。
浮泽垂着头,长发自然垂下,遮挡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苍白与难堪。他有一万个不愿去回忆那段经历,但事关三界秩序,既是天帝发了问,他便没有私自隐瞒的资格。
许是时光回溯之影响,鬼王时崤受伤出逃的时间节点略有提前,臣还未娶妻,便被鬼王强行拘禁。气息消失,想来是被其屏障所隔绝。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喑哑。
鬼王为何无故拘禁一介凡身?
凡身太过脆弱,被鬼气渗透后,封印竟有轻微不稳,导致仙气泄出,混入魂体之中,而鬼王阴差阳错寻得用以疗伤之法
实际上,鬼府的这一场夺位之战,原先之所以震动天庭,不仅仅只是因为人间的十二条人命。
在最初始的轨道里,人间的宴海夫妇并未生育,双双离世之后,于爱梅村尾留下一座破败空屋,鬼王时崤负伤出逃,无意波及人间,便是小心避开村民,躲在此间屋内。原只是暂住,然其伤口不仅迟迟未能痊愈,反而吞噬本体原有能量,使得鬼王日渐虚弱,拖到入冬之初,最终隐匿不住自身气息,引得圭风带着十万阴兵涌入人间,对其进行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