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身上,有他从未拥有过的魄力,是一种成熟男性的自信,将势在必得包裹在运筹帷幄之中。
而浮泽,直到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也没有向他开口求救,哪怕是一个眼神。
承德只觉得眼睛里涩得厉害,抬手,隔着袖子揉了揉眼尾。
再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天殿门前,守在外头的天兵行了个礼,笑着招呼:承德仙君,可是要面见天帝?劳烦稍等,我先进去禀告一声。
分明意外的目的地,但又仿佛早就已经排在计划之中,承德有一瞬间的犹豫。
不过很快,便扬起礼貌的微笑,默认了天兵的说辞:有劳。
没有人知道他风平浪静的皮囊之下,正在受着怎样摇摆不定与自我责备的煎熬。
天殿的大门打开,又迅速合上。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另外的天兵似乎也有些奇怪,憨笑着开口解释:今日还有别的仙君过来,不过按理说都是熟识,不应该呀仙君再稍等片刻吧。
话音未落,方才进去禀告的天兵终于大步跨出,做出请的动作:仙君久等了,陛下有请。
大门只打开了一半,并不像平时待客那般大敞,从外头看进去,珠帘将里头一切都遮挡得影影绰绰,似乎是天帝有意隔绝了什么秘密。
但天兵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样。承德笑笑,暗中自嘲这份草木皆兵,强迫自己定下神,抬步迈了进去。
大门贴着后脚跟重新合上。
天殿很大,从门口走到高座下方,来者需得走上足足百步。
上一次,承德拉着浮泽来求婚旨的时候,还觉得这段路太长太长,如今才知原来百步其实那么短,哪怕用上最慢的速度,也不过半炷香就能走到头。
他没有去看高台,全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每一步,都载满了沉甸甸的哀痛。待到视野中出现台阶,便收步行礼:陛下。
躬身的动作有些驼背,像个垂老的农人。
承德,你来了。天帝点头,你才从人间回来,不好好休息一番,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声音比起大会少了几分威严,更像是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招唤。普普通通的关心,明明已经听过许多遍,承德却瞬间鼻头一酸,方才干涩的眼睛蒙上一层薄泪。
他的母仙钻着规则的漏洞生育,自生产之后便闭关赎罪至今,他虽出生在仙界,却从未见过自己的血脉至亲。自有记忆起,便是天帝对他多有偏爱,哪怕如今已经成年了千年之久,这份父母般的情感仍未完全消散,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成为唯一的慰藉。
那么,是不是某些错误,一开始就是仗着这一份偏爱才得来的?所以现在才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承德止不住自己这么想。
是有些事。为了掩盖语调中的鼻音,他应得很轻。
说罢,突然撤后半步原地跪下,对着高台拜了个顶格的大礼:承德羞愧,自知已经得到陛下太多庇护,今日任性前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向您索要最后一个请求。
你这孩子天帝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中反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天道未曾赋予仙者孕育的能力,当年你的母亲怀着身孕飞升,分娩之际惊动天劫,是我与诸位老仙拼死护法保全,如此算来,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不需对这些照料感到难安。有什么难处,直接与我说道便是。
不是难处,是
承德咬牙忍住情绪喷涌,一时未能继续说下去。天帝也不催,只耐心地等待,好半晌,才等到那声音再度响起,浸满了苦涩:是与浮泽仙君有关。
承德想恳求陛下,收回我与浮泽仙君的婚旨,让一切都回归到原本该去的方向。
掷地有声。
承德闭着眼睛说完,便又一次弯腰拜下去,额头磕上地砖,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如同他此刻的决心。
声音在天殿内回荡,直到最有一丝回音落地,高座上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许久,久到承德以为天帝不会答应时,对方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淡然道:仙玉地砖天性寒凉,再跪也是跪不热的,先起来再说吧。
承德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可是
孩子,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今日你若不来,我也打算择日与你提起此事。
顿了顿,天帝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手边另一颗乖巧的头顶:当然,也不是我们浮泽的错。
承德震惊抬头。
果真看到天帝座下,浮泽跪坐在属于仙童的蒲团上,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自进了天殿就没有抬起过头,原来、原来浮泽一直都在这里,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其他仙君多数是摈弃七情六欲才得以修炼,但你们都是因爱而诞生的孩子,情感会指引你们前行。不要因此愧疚,若说有错,也错在我明知卦象而未曾阻拦。天帝看着年轻仙君脸上的不约而同的愧意,摇摇头,偶能从珠帘晃荡的缝隙中窥见其真容,那张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爱怜,神情与人间最普通的慈母无异。
那日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现今要撤婚,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承德,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承德沉默。
片刻后,才盯着浮泽的身影慢慢点头:想清楚了。
浮泽闻言回过头来,似乎想回以一个感激的笑,但僵硬地勾了勾嘴角,最终没有成功。
天帝数不清第多少次长长地叹气。她眼中复杂的色彩变了又变,一遍遍地摸着浮泽的发,像个即将送别游子的母亲,不舍,又不得不硬下心肠:保卫三界是仙者本分,但浮泽,此事,终究是整个仙界亏待了你。
浮泽一言未发,苍白着脸抬头与她对视。
这是我与诸位老君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保险方案,但只要你开口拒绝,或许
承德在一旁听着,没由来地感到一股不安。
正欲询问,就见浮泽摇头:押运战犯一事关乎三界安危,浮泽愿意与鬼王一同前往。
就当是,伤害承德仙君的惩罚吧。虽然这么说,但微微发抖的嗓音,以及目光中的难堪与闪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心中真正的抗拒。
天帝的心疼溢于言表:此行我会派百名天兵随行在旁,待你平安归来,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陛下,这是浮泽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宽大的袖摆之下,浮泽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份快要将他逼疯的退缩之意:不要派过多天兵跟随,也不要用术法一路观测,这些都帮不上忙,反而是多一份负担。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浮泽保证,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三界苍生护在身后。
轰
话音刚落,远处忽有巨大的动静响起,随后,便能感觉到云端的另一头传来某种力量波动。
天殿内所有对话戛然而止。
不过片刻时间,那动静已经消熄下去,很快,有领头天兵匆匆进了天殿,对天帝禀告:陛下,方才天牢罪犯出现暴动,所幸鬼王殿下及时赶到,现已将其重新制约。
浮泽睫毛微颤。
天帝也皱起眉头:可有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