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海行船有如避世而居,长时间的单调平淡,渐渐叫人忘却了世外的那些警惕,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放松且平和。
像是温水在慢慢化开一块积年的冰块。
分神一晃,行程过半,日月已经轮换过了十回。
太阳躲进云中,阳光稍微淡了,有巨鱼跃出海面,其中几点细小水花溅到甲板上,浮泽没有躲,任由水珠洇湿自己肩头。时崤心中莫名悸动,走出阴影,动作自然地从背后将他困在臂膀与栏杆之间:该庆幸海中没有修炼出海神,否则,只怕我永远没法从他手中抢到阿浮。
浮泽猝然回神,手还未抬,却已经被他抢先一步搂住了身体,制住可能会有的抗拒:你答应过的,不许挣扎。
海风猎猎,把困住旅人的迷惘吹散。
短暂一僵之后,浮泽的身体很快重新放松,他微微低头,果真没有再动,但也没有迎合,海是世间所有江河溪流的终点。
所以喜欢?
嗯。
难得见阿浮喜欢什么。时崤了然轻笑,稍稍松开臂,牵起浮泽的手,那便不要日日拘于甲板之上,你可以下去看一看,船上有我守着,无妨。
不了。浮泽却是淡淡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身负重任,不该因我个人喜好而有所疏忽。
他侧头,看向旁边固定在甲板上的囚笼,那东西身上的孽力越来越强大,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看得到、感受得到。现在的风平浪静不过只是假象,越近蛮荒,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时崤也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整整十日,囚笼中的圭风从未停止过它的异化,现今已经几乎没有了人形,更像是一团畸形的肉,捕捉到时崤的正脸,便又一次疯狂扑在囚笼栏杆上头,将丑陋的五官挤得更加变形。它嘶吼、扭动,然后从胡乱释放出红灰色的雾朝仇敌袭来,只不过力量尚还不足,到堪堪要碰到时崤衣角的时候,又遗憾地被海风吹散开去。
反反复复,囚笼微微震颤,上头缠着的缚鬼链也被撞松了一些。
浮泽在忧心,谁也无法保证这囚笼究竟能不能撑完剩下的五日路程。
时崤却突然叹了一口气:阿浮,天道赋予仙者大爱,但并没有禁止你们的私欲,对吧?
浮泽闻声转头,便被他扶着后脑勺掰正身子,面对面地压退到船栏边上,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稍微对自己放宽松一些,不用全然把自己拘禁在最规矩的盒子里。
什么?
祖神有欲,天帝有欲,欲望与情感同生,从来不是什么需要羞耻的事。时崤盯着他的眼睛,放缓语调,你分明是想亲近海的,这与监管圭风并不冲突,却总会下意识借口推脱;你的双腿已经站到发酸,而我方才就在你的身后,你却不肯主动靠上来休息一会儿。阿浮,你太过习惯于回避自己的欲望了。
似被戳中心事,浮泽睫毛颤抖,面上便显出一瞬间的茫然。
你看,其实你自己都知道的。时崤轻轻吻上他的鼻尖,就像你对我的恐惧,其实早已不再是恐惧鬼王力量本身,而是在恐惧我给予你的无法逃避的情欲,是不是?
浮泽的手指无措地攥紧又松开: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在怕我,你是在怕自己的欲望。但没有谁规定欲是可耻的,天道没有、祖神也没有。时崤继续循循善诱。
阿浮,你答应过这一路会试着不那么抗拒我,就要信守诺言。我现在要你放下这份回避,好好享受与我有关的欲望,你能做到吗?
海风声很大,但时崤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得传达到了浮泽耳里。
浮泽眨眨眼,觉得心口处又有些发颤,不知是骤然浓重起来的冷香唤醒了混沌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知所措地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时崤便笑了。
他突然垂下双臂,退后了小半步,在两具躯体中间留出些许隔开的空间:阿浮,你该问自己现在需要什么,而不是问我。或许,需要一处倚靠,来减轻一下腿脚久站的负担?
没有直接上手,也没有发号施令,他只是给了浮泽一个选项,用眼神传达鼓励:没有其他谁会看见的,这里只有你和我。你需要我,以及我想要你。
太阳又出来了,时崤没有躲,任凭自己浸泡在金灿灿的光中,黑衣都变得和熙圣洁。
浮泽看得晃了神。好久,才调动呆立到酸痛的腿,慢慢跨出一步,泻力靠上对方胸膛。
是这样吗?他动作生涩地环住时崤的腰,抬头询问。
是,阿浮做得很好,时崤收紧双臂,将他托起离地:接下来,就把自己全部托付给我吧。
仿佛在哄未知事的小孩入睡。
时崤抱着他的所爱,慢慢慢慢地退到帆船投下的阴影之中,就像是把猎物拖进自己不见天日的洞穴里。
在浮泽看不见的角度,他温和的神情逐渐换成了阴暗与兴奋。没有椅,便直接席地坐上甲板,把小自己一圈的浮泽安置在大腿上,紧紧搂在胸前。
乖阿浮,睡一觉吧。我的怀抱永远只为你敞开,永远能护你周全。
第五十七章
【今日过后,我就该兑现离开的诺言了,你其实可以放轻松些。】
行船第十一日,圭风在可控范围内持续异化。
时崤无视拒绝,单手把浮泽抱到船舷上坐着,遥望大海边叹气边调侃:恨自己不是诞生海中,不能引得仙君半分喜欢。
浮泽过头来看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何?
为何执着于他的喜欢。
时崤苦笑:因为,如果仙君也喜欢我,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他抱紧浮泽,极长极长地叹了口气。
行船第十二日,圭风仍在可控范围内异化。
浮泽下到船舱内吩咐天兵们加固船身,再回甲板的时候,便见时崤不知何时已经把躺椅搬到了船帆底下,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阿浮,陪我睡个午觉吧。对方伸出邀请的手心。
浮泽走到他面前,眼里尽是不解:你
嗯?
浮泽一顿,片刻后,只是拘谨地摇摇头:我去看着圭风,鬼王自己睡吧。
时崤却不肯,单方面握住他的手,半强势半温柔地把他拉进到腿上:不要。
休息好了才有精力战斗。他像只慵懒的猫儿,埋下头在浮泽肩颈处蹭蹭:只剩下三天了,仙君既博爱世间,那也稍微爱一爱我,好吗?
浮泽无言以对,眼神避开时崤,不经意间就露出了浓浓的迷茫。
行船第十三日,圭风徒手捏碎了囚笼外头的缚鬼链子。
天阴,海上风浪略大,船身颠簸中,一簇浪花掀上甲板,打湿了浮泽白衣下摆。
浮泽没有余力去在意,他看着满地断裂的链节忧心忡忡,转过头询问时崤:依鬼王大人之见,这囚笼能否撑到后日抵达?
时崤站在圭风视野的盲区,捡起一截断链:若再稍微加固一分,便能。但囚笼本身的材料与术法相克,只能用缚鬼链这样的器物加码。
天帝说过,缚鬼链乃鬼府珍稀法器,三界之中仅此一条。浮泽皱起眉头。
时崤脸上无端露出一抹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