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姿守在城门外的大道上等余信,好在天运庇佑,不过一个时辰,大将军的车驾便从城门出来。
余信虽已贵为大将军,仍是轻车简从,车驾前不过二十余骑。
赵清姿追在马车后面,被扬起的路尘扑了一脸的灰,她顾不得此时的狼狈,大声喊他余信
余信我回来了
随侍见她突然发疯,只得停马警告:市井疯妇,倘若惊了大将军,你担待不起,还不赶紧滚。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者衣帛食肉,垂髫平安喜乐,人人各得其所,各有所安。余信,你还记得这场海晏河清的大梦吗?
她不管不顾,仍是大声喊叫,那随侍准备下马,将这疯妇撵走。祁瓒站在她身前护着,就像他们在布多养的老母鸡一般,护着鸡崽。纵然这一路上,他早已见识到,赵清姿一拳能打四个这样的随侍。
车驾在这时停住了,他又怎会听不出赵清姿的声音呢?余信这些日子间或失聪,在她喊出海晏河清的大梦之前,竟一句都未听到。心中了然,是大限将至。
随侍们眼瞧着大将军下了马车,快步朝着那疯妇走去,一时都怔住了。
当那席天水碧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赵清姿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来的思念,四肢百骸皆不受她控制,她推开挡在身前的祁瓒,走到余信跟前。
她看着余信,一时哽咽,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有千言无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鼻尖充盈的味道,是她熟悉的茉莉幽香。
余信,我很想你声音很低,她只是喊他的名字,不再唤他先生。这句话在她心头重复了千百次,几乎是脱口而出。
祁瓒看着这一幕,五指紧握,攥得骨节咯咯作响,脸色煞白得如居延血战醒来时一般,一双眼中写满了嫉恨。
余信想伸手抱抱她,终究没有这样做,他何尝不是有百般思念不得言说,恐怕这辈子也注定说不出口。他只是沉默着,一如往昔。
让随侍们更为震惊的是接下来的一幕,大将军竟然给那疯妇下跪了。
臣余信恭迎主上,他低眉颔首,说得掷地有声。
主上?机灵一点的随侍马上反应过来,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众人回过神来,也一齐跪在地上。心里却怕了起来,方才冲撞了主上。谁能想到这衣衫褴褛的女人,会是失踪了一年的怒王。
她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中却有几分凄恻,脱下戎装,一身破烂,狼狈不堪,恐怕不是他们心中那个神勇无匹的怒王。
都起来吧
本王回来了,日后若有流民经过,不得出言相辱,违者军法处置。她在布多时,收敛了锋芒,如今回来,自然该丢了温良恭俭让,要亮出尖锐的爪牙。为王者,恩威并施。
这时,众人突然惊觉,方才怎未发现眼前的女子身量不高,却有千钧气势?不是怒王,又是谁呢。
市井疯妇与一方诸侯,有时只是一念之间?
第73章朝沧海而暮碧梧
怒王回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开来。她在军中本就威望极高,加之这一年之间,余信便刻意地引导,《怒王演义》又衍生出了一段传奇。
人人都说,怒王消失的这一年是受命于天,跟着九天玄女娘娘苦修去了。六胡多罪,天命殛之,此番归来,定能一统天下。
怒王归来的第二日,永定河中突现巨大瑞石,上书应天承运,永昌帝业,幽州城内的百姓争抢着去瞧,场景蔚为大观。
那石碑硕大无比,上面的字不像是人为刻上去的,倒像是石头上长出来的字,实是奇观,百姓们啧啧称奇。怒王军驻扎幽州城,军纪严明,不伤百姓,护一方太平,他们心中本就很感念,如今天降祥瑞,自然认定怒王就是天命所归。
赵清姿回来次日便束发戎装,昭告全军她乃天命之人,一时之间,军心大振。
余信与她谈起天命时,赵清姿却闭口不谈这一年的经历。
只当是一场荒唐的梦,天意弄人罢了。
只问了余信如何在她失踪后稳定军心,攻克齐鲁、荆楚之地。
下了一场夜雨后,窗外幽深的竹林漂浮着湿气,室内的竹薰笼散发着幽幽清香,这香是余信调的,闻着心神安定,他自个儿却闻不到了。他们在灯下对弈,她有些心不在焉,此刻才明白为何诗人相逢之后,会觉得恍然如梦。
主上,如何处置祁瓒?还请定夺。
祁瓒无论如何不肯离开,软硬不吃,声称赵清姿在哪,他便在哪。说是想要从军,愿为怒王效犬马之劳。
他既要从军,就从士卒做起。祁瓒和赵寒声一样,最好的结局是死在沙场上。
余信点了点头,决定将祁瓒编入精锐卫队,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得找个得力的人为她提防暗算。
主上,该落子了
她的目光落在余信身上,心思未放在棋局上。
余信,我这条路走到最后,必定是无边的孤寂。你能一直陪着我吗?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似在期冀着什么。
他执棋子的手一滞,嘴角的笑意凝固了。过了半晌才开口,臣下定然是陪着主上,直到主上荣登大宝。
她眸色一暗,决定把话进一步挑明,她讨厌自己举棋不定的模样。
余信,我倾心于你
缄默的时候,时间流逝得很慢,漫长到让她觉得有些许窒息。
余信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消失不见。摇了摇头,起身拱手作揖。
谢主上抬爱,臣本一介白衣,主上以国士待之,忝居高位,恐有失托付。待承践前诺,驽马自当归隐山林。
一字一句如同针扎一般,落在她心中,只觉胸口钝疼,手足冰凉。
眼前人近在咫尺,却无比的疏离。
余信以前从不跟她说这样的官样文章,昔日的谈笑风声、甚至是刻薄,仿佛已隔得很遥远。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只问你一句,从前为我出生入死,挡冷枪暗箭,可有几分男女之情?
主上,士为知己者死,臣下亦如是。
先生如此说,本王便明白了,从此只有君臣之谊,你退下吧。
臣告退。余信对她的一些小习惯熟稔至极,她说谎时,右眼总要无意识地眨两下。
她背过身去,只觉得从五脏六腑到寸寸骨节,都在隐隐作痛。早该知道的,他待她,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系了次披风。主上多么恭敬又生疏的称呼。
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等余信走远后。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泉涌一般,她极力克制着,不能在这寂静长夜中哭出声来。
从李潇潇到赵清姿,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她第一次滋生出的爱慕之情,就这样湮灭,无灰无烬。过去的一年,每一日淤积的思念,生死之间才明晰的情愫,都变成了淬毒的刀,扎在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