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沐耘身亡之后,沐茵老是这样心神恍惚地冒出一句令人伤心的话,今日本欲去沐夫人坟前扫墓,顺便向她请罪没有照顾好沐耘之事,也欲带沉迷不振的小妹散散心沐皙闭了闭通红的眼眸,稳住心绪。
好啦。马上就到沐姨的墓前了,你振作些,别让她在天之灵为我们担心。
沐茵接过身边随行侍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泪,叹了口气,伤感跟在沐皙身边。
这时,一位步伐匆匆的白袍僧者,蒙眼散发,样貌清秀,从一干人身侧,镇定错过。
上疆对神敬爱,而无感佛者。众人也懒散望了一眼僧人的背影,便收回目光,提着上坟的纸钱,继续上山去了。
沐茵目光一直紧紧粘在那位僧人身上,不肯脱离,她紧张地抓着沐皙的衣袖,几欲哭腔:堂兄!堂兄!刚刚那个人的背影,好像,好像耘弟啊!
沐皙双眸一沉,握紧她的双手,狠心否认道:没有!你看错了,天色不早了,快走吧
可是
走吧。
哎真的,不是嘛
脚步声越来越远。
藏在树后的沐耘,放松紧绷的心绪,无力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看不见蓝天白云,只有一片昏暗。
左眼缓缓溢出一道心酸的泪痕,淌过白皙的脸颊,无声坠落。
明明至亲就在眼前,但他却不能与之相认,还要让他们饱受丧亲之痛,听见沐茵憔悴的声音,他心疼地一阵惘然。
那是最疼他,最嘴硬心软的亲姐啊!自己怎么忍心这样欺骗她?
红尘的劫,就是这样为难吗?尊者让他找寻离情的自由之境,就是要这样折磨亲人的心吗?
兰山之下,一条蜿蜒的清河,在落日余辉下,无限凄凉。
沐耘伫立岸边,双目被蒙,却不妨碍他极为专注地凝望这一片夕阳。
沙沙
落叶上的脚步声,缓缓临近身侧。
沐耘不敢转身,心里蓦然一紧。
小师父是迷路了吗?沐皙温柔的嗓音,如春风轻抚。
沐耘把持冷静,淡淡摇头,决意不出声。
沐皙垂了垂眸,更上前一步,急促道:那是在等人吗?
他摇头。
小师父为何蒙眼?为何不出声?沐皙追问。
他沉默。
良久,沐皙歉意道:抱歉,或许我的问题冒犯了你。
没有。
沐耘故意压低声音,企图混淆沐皙的视听。
但挂念亲人许久的沐皙,依旧听出了熟悉的声线。
他缓了缓心神,目不转睛盯着沐耘的背影,愈发靠近,轻声试探:那我可以陪你一起,在这岸边,听一会儿夕阳吗?
沐耘颤了颤手心,微微点头:小僧只是路过,并非此风光之主。沐施主请自便。
你怎么知道我姓沐?沐皙差点质问出口,内心的猜想已然得到证实,但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再次跌碎这份伤痕累累的亲情。沐耘又要躲着他们。
两人并肩站立,沉默地凝望满河碎金,心声难言,悄然不觉,身后的花林中,又潜伏了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正徘徊树后,满眼深忧。
沐皙内心反复平衡一番,先一步打破僵持,孤注一掷道:小师父,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嗯。沐耘不忍拂逆亲人,果断答应。
沐皙掏出衣袖中的一件物什,递到他手心,并不言语,却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那是一道三圆环扣,名玉所铸,手感温凉,意义深重。
接过手的那一刻,沐耘心头一颤,蓦然想起儿时,这道首尾相连的三圆环扣的由来:
你们三个长大以后,无论去了哪里,都要像这三个玉环一样,紧紧相扣,永不分离,这样阿娘才会放心啊
一个扣环只有一根手指般的直径大小,每个环扣上分别精刻了沐皙,沐耘,沐茵三人的名字,是沐夫人特意在他十岁生辰时,送给三人的。意在让他们和和睦睦,团结友爱,感情如环扣一样亲密不可分。
你,你可以帮我把这道玉环丢到河中吗?沐皙低声恳求,痛定思痛之后,决定舍弃。
沐耘身形一顿,唇齿轻颤一瞬,差点脱口拒绝。
这这玉环对施主应该,应该有不俗的意义,我无法替你做这件事
沐皙苦笑:是啊,这玉环对我的意义非常重要。甚至在我一度心灰意冷的时候,给了我最强大的精神支撑但是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所谓的支撑也没有了,都靠不住了,我又何必留着这个令人伤心的物什?
沐耘悲伤地抿了抿唇,忍着酸涩的眼泪,镇定道:那请施主自己决定此物的去留吧。
我,我下不了手。想请你帮我扔沐皙逼迫道。
沐耘内心排斥更甚,无力握着玉环,垂眸不语。
怎么?出家人也说话不算话吗?你刚刚还答应了我的。
沐皙句句紧逼,又好似在紧紧抓着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不肯撒手。
几多无奈挣扎,沐耘忽然高高举起那道玉环,准备掷向水面。
那一刻,沐皙的心,绝望落空,失神望着他的举止。
忽而,那人一侧身,又将玉环重重塞回他的手中,身形微颤,垂首无力道:我不能扔它!
话落,沐耘迅速转身,决绝离去。这时,一双大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嗓音沙哑,深情笃定地呼唤。
小耘!
啊
沐耘心头一道棒喝,内心更加煎熬,自他冠礼之后,沐皙便鲜少再唤过他儿时乳名,只道表字是兄弟间的尊敬,但那就是一阵生分!
如今,他不仅认出了自己,还企图用这种令人眷恋的回忆来挽留他。沐耘哽咽一声,不敢回头。
沐皙已然泪落,当他无声承认,心愧疚又难受:小耘!为兄找你找得好苦啊
找?
沐耘忽然猜到了些什么。
其实沐皙从未相信他死了,一直都在找他!那座墓碑,不过是他用来安慰扶风亲眷,落定大局,统整一盘散沙仙门势力的借口,更是他为了帮沐耘划清与陆家姻亲关系的方法,如果沐耘生死不明,那整个上疆都会一直徘徊在无端的恐慌当中,沐皙需要这样的尘埃落定,来稳住人心,替他扛起一切权利,再替沐耘解决这一切烂摊子。
沐耘不知,当他碑成墓定的那一天,沐皙又去崖底寻了多少遍他的生死,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沐皙曾暗访过长汀林家的弟子,询问他们有没有得到祁余行灵占术法的人,能够卜出沐耘的下落,能试的方法,他都试遍了。
如今好不容易相遇,他又怎么甘心放沐耘一人流落在外?
堂兄对不起!
一扬衣袂,沐耘再也无法克制不舍,赎罪般下跪。
沐皙听他承认的那一刻,仿佛眼前落下河中的夕阳都重新缓缓升起,逐渐成了东方最明亮的曙光,照得他心头又有暖暖的希望,而不是暮色沉沉的凄凉。
稳重的双手,拖住他的上身,沐皙难得因情急而慌:不,你没有对不起谁。你活着就好。
余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更长,短暂的相聚,更显珍贵。
一个不敢多问,一个不能多问。
小耘,你的眼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