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陛下为了保护皇后,可以与崔家这个庞然大物公然相抗,孙女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以为一己之身,能比崔家全族的份量更重。
裴是非看着孙女坚定的眼神,摇摇头也笑了。
罢了,罢了,枉他白活了多少年,竟也没有一个刚及笄的女娃看得透。
他又想到那个胸藏谋算的帝王,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儿女情长所困。
儿女之事先放在一边,裴是非沉吟许久,又道:你派人去林家送信,稍晚些我要见一回林寺卿。
裴菡自然道是。
待到夜幕降临,林颖芝匆匆赶来。
近来为了崔氏之案,林颖芝是东奔西跑,日夜忙碌,既要搜集九成山上崔从筠谋刺一案的种种证据,又要搜罗崔家其他人的罪证。以崔氏家族人数之重,这工程着实浩大,是以他已多日不曾回家,更不要说前来拜访恩师了。
就连今日恩师召他上门的帖子,也是由家中仆人送到大理寺之后他才看见的。
帖子送到的时候晚了些,林颖芝只得直接从大理寺去了裴府,连身上的官服都没脱下。
裴是非倒是没数落学生礼数不足,只是叫下仆给他准备了盆热水洗洗脸,又拿了身衣物给他换了。
待林颖芝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子之后,也不需仆从引路,他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书房,正要问老师为何急着召见自己,却见裴是非一脸严肃地坐在主座上。
跪下!
近几年裴是非年纪上去,许多事务渐渐甩手交托给底下门生,面目也渐渐带了些慈和的意思,林颖芝几乎要记不清他上回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前在恩师手底下受训诫记忆有如刻骨,如今林颖芝已经是一寺长官,是总掌天下刑令的大理寺卿,却仍被这铿然的一声吓得立时跪在地上。
老师,学生这是
裴是非冷哼一声,如今林大人春风得意,威风赫赫,这声老师,老夫恐怕当不起了!
这是要清理门户的阵势,林颖芝头皮一紧,连忙深深低头认错。
裴是非之所以如此盛怒,为的还是崔家这一案。
裴是非迟早要退,培养继任人的事情他也早有打算,而在所有门生之中,最能传承他衣钵,非林颖芝莫属。
可是崔家谋逆这样大的事,林颖芝在上殿状告之前,竟没有透出丝毫风声,连他这个老师都不知情!
如此任意妄为,自作主张,怎还得了!
老师,事发突然,学生实在是没有提前递信的时机啊!林颖芝急急道,常璋爱犯轴您是知道的,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得了几封书信、见着那块玉佩便敢跑去崔家门前叫板,学生也是阻拦不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崔从筠竟然自己投了大理寺,时机难得,若再延迟半日,只怕消息泄露,又让崔氏有了可乘之机
裴是非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你是一寺长官,大理寺的事务,老朽本不该过问。裴是非眸光锋利,像刀一般刮着林颖芝的心,可是你手段下作,利用权柄为非作歹,实是误国误君。如此违背天理,绝仁弃义之举,老朽徒担经师之名,也是不得不管!
话说得太重了,林颖芝少不得辩驳一二:老师所言,学生不敢当
还敢顶嘴!那太安寺的寺僧,还有那几个崔家的侍女,这些证供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崔氏之案,起于莫乎珞珈宅中信件,大理寺也是因为这些信件,才发现了崔家第一块可以撬动的铁板。
可是细查下去,崔从筠不知所踪,信件真伪难以辨明,区区一块白玉佩说明不了什么。证据太少,林颖芝难免就急躁了些,便生出制造证供的想法。
那个证明崔从筠和莫乎珞珈有所往来的寺僧,确实是他找来的人,至于那几个侍女,她们是自己找上门的,底下人对过身契,确认是崔府下仆无误,他便也取信了。
现在看来,那几个侍女恐怕是崔氏故意送到他面前的,而他也当真是上套了。
那日若非有喻静妩状告崔氏,舍命也要将崔氏一案拍板定论,事情会如何发展,其实难说得很。
林颖芝再不敢辩白,只得乖乖跪在地上听训。
我知道你想要查处崔氏已久,但是做事不能这样没有章法。裴是非却缓和了语气,你入大理寺的第一天,我便教导你要中正无邪,倘若查案断刑之人都有所偏私,天下又有何公理可在?今日你能因崔氏伪造证据,焉知明日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为官之道,最要紧一条就是居官守法,你身为大理寺卿,更要谨守律法,切不能有可令指摘之处。
寒门官员大多数没有背景,没有家族倚仗,也常备世家子弟所摈弃排挤。所以寒门出身的官员,要么凭借师门之谊,要么以同乡为名互相报团。
当年韦氏祸乱,林颖芝的许多朋友、同门都波及其中,到后来褚霖登位,崔氏越发势重,林颖芝亦有许多至交因为得罪崔氏而被下狱。
林颖芝身为大理寺卿,却只能眼见挚友蒙冤而无能为力,这次他为了落罪崔氏而伪造证供,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是裴是非说的对,人的品行颓坏往往开始于不起眼的小事,林颖芝伪造证供之举,虽在他看来是逼不得已,实则却也违反了他多年来奉行的准则。
当年林颖芝入大理寺,未尝没有想要涤荡污浊朝廷的决心,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一颗赤子之心,竟然也逐渐蒙上阴影。
林颖芝自知有错,连忙拜谢老师点醒之恩。
裴是非淡淡点头:还算孺子可教。
紧接着,他又问道崔氏一案的进展。
林颖芝迟疑片刻:崔氏嫡出已经上书请求辞官故里,老师并未发话,学生便以为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裴是非一向教导他们做事不能做绝,一是容易引起反扑不好收场;二是手段过激赶尽杀绝有损文人声名。如今崔氏已如丧家之犬,林颖芝便以为不是不能放过。
毕竟崔氏对当今皇帝,也曾有扶助之情,也有几分从龙的功德在。
但在裴是非眼里,只觉得这个学生着实矫情构陷崔氏时何其激进,眼下在算账的时候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糊涂!裴是非眯起眼睛,崔氏既然犯了谋反大过,岂是几个嫡系辞官就能轻轻放过的?
老师的意思是
谋逆大罪,按律该如何当刑?
林颖芝登时一凛。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
崔家父子以辞官求情,希冀保全家族性命的想法终于落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不懈努力下,纠察出涉及谋逆一案的主犯共一十三人,又由这一十三人株连了数十人。
这还不算完,大理寺日夜辛劳,又纠察其崔氏其余人等的行止,发现在崔家父子的荫护下,崔氏族人简直是罔顾国法。什么欺压良民,私占田地,逼良为娼,种种恶行,不一而足,简直是罄竹难书。
细究下来,崔氏上下百余人,竟没几个没被落罪的,顷刻之间,崔家从昔日人人艳羡的朱门绣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逆犯崔从筠,还有有心包庇的崔家父子都被判了斩刑,然而论罪之时,崔从筠的兄长,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早早得知消息,竟然不顾父母亲族,独自从九成山上逃了,这也成了崔氏宗脉中,唯一一个没有归案的人。
崔氏落败,斩首的刑台上日日不落空,接连好几日才将罪人处置干净,九成山脚下飘散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山上似火的红枫都带上几分阴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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