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了就别睡了,澹台雁小口啜饮着茶,细细打算。
当年大衍初立时便在各地设所屯兵,目的是要令各地方镇既能抵御外敌,又能互相牵制,想来其他方镇距离壁州应当不远,他们天一亮便出发,说不定明日就能赶到。实在不行,她便一路北上,就像谢辅说的那样去找玄武军,虽说她失去了十年记忆,玄武军也早就只剩了个名号,但玄武军就算不认她这个女帅,也该认她手里的兵符
澹台雁摸了摸手腕上的小铁块,心中定了定,谢辅说的没错,她手中有玄武军的兵符,何必舍近求远?只希望在她找到援军时,宁王那头还没走到行宫
娘娘,娘娘!澹台彦明甩开婢女仆从,不顾礼仪不经通传地突然闯进来,娘娘,大事不好了,宁王率领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围困九成山,要陛下发布罪己诏,禅让帝位!
茶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澹台雁倏地站起身,惊愕道:你说什么?
我方才看到有人半夜往舅舅房里送信,好奇之下跟上去偷听到的。彦明喘了两口气告诉澹台雁,宁王不但早就偷偷跑回了江南道,还借水道运输之便,借着江南去往九成山的船只不断偷偷运送士兵,是以檄文才刚公布于天下,他同十万兵马便已经到了九成山。
他走水路分批运送,比先前预测的走陆路行军快了将近两倍时间,可叹先前褚霖几次为了南北漕运方便下旨疏通水道,竟都便宜了宁王行军,而江南道年年水患,年年减赋,减下来的税赋只怕都成了叛军辎重。
宁王于江南道私自屯兵十万,围困九成山,其起事之突然,行军速度之快,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更可怕的是,行宫毫无消息传出,距离行宫最近的京城也并未有丝毫响应。
帝后不在京城,如今当家的便是太皇太后,龙武军身负卫护京城、卫护宫城的重责,行宫事变,最该先行支援的便是龙武卫,然而太皇太后不但下令闭守京城,还亲下懿旨指派了新的大将军掌领龙武卫,这位大将军正是先时从九成山逃出去崔氏余孽,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
太皇太后亲自任命崔珞掌管京城宫防,又明显不让龙武卫出城东援行宫,行宫中皇帝又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来
京城是最近的援兵,其他方镇得到消息之后再出兵只怕驰援不及,且如今形势并不明朗,皇帝和宁王尚不知谁处上风,人心难免浮动,那些统领一地兵将的地方大员,也不知会不会同谢辅一般隔岸观火。
对了,谢辅。
昨日他说仗都没打起来,澹台雁贸然求援太过鲁莽,如今宁王都已经走到行宫脚下,她倒是要看看谢辅还有什么话好说!
来人,本宫要见谢总兵,快去通传!
还是昨日的屋子,还是昨日的那些人。玉内官得知九成山已被围困,面上除了焦急之外,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愤恨,孟海则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生怕突然闯出一队精兵来挟持了皇后。
澹台雁和谢辅对桌而坐,先开口的却是澹台彦明。
舅舅,如今宁王犯上作乱已成事实,就算谢家军要驻守壁州,要防范外敌匪患,但也不需要二十万人一动不动吧?彦明道,舅舅若是信得过,侄儿愿意当个急先锋,带上十万兵马前去支援
谢辅嗤之以鼻:二十万人走了一半,这样大的动静,你是当西南匪徒是傻子,还是丹苏人都是傻子?到时候两方同时攻入壁州,你再回来给我收尸吗?
他又朝皇后道:娘娘,若是从前的玄武军女帅在此,以谭娘子之能,臣未必不能放心交付兵马于女帅,只是
谢辅笑得意味深长,仍旧意指她舍了玄武军的旧事。
这次澹台雁没再逃避,而是直问道:总兵可知,玄武军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
陛下圣明,兵部要行制改,首当其冲便是玄武军。谢辅笑道,娘娘果真太久未掌兵,连这都记不清了
褚霖甫一登位,便要削减韦氏之乱时有从龙之功的众将兵权,澹台雁手中玄武军是第一个,然后便是澹台阔秋等人手中兵马。
这些分属不同军队的兵马都被打乱,又被重新集结,分派往不同的地方驻守,又更换了不同的将领。
居首功的被封赐爵位留在京城,立了军功的则被封军职镇守一方,失去兵权的获得了地位,立下战功的也都成了将军,可以说是家家都欢喜。
可在谢辅看来,京城的那些人却是用将士们换了富贵,最后连旗号都留不住,实在可笑至极。
最可笑的便是澹台雁,用玄武军换了皇后的位置,十万残部至今镇守苦寒北境,澹台雁却在行宫享荣华富贵,天下朝贺。
若是如此,那天下兵马便都该被分化,何意壁州守军至今仍姓谢?澹台雁缓缓眨了眨眼,这也是她昨夜辗转一夜想明白的事,将军一口一个玄武军,但将军真正了结玄武军吗?
谢辅皱起眉头,不明白她在这关节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本宫自南境起,带着赵王府数百府兵一路北上,途中不断吸纳民间义军,不断降伏匪寇叛乱,侥幸得了几场胜仗之后再有许多人闻名而来投军,这才成了后来抗击突厥立下赫赫战功的玄武军。众人只知道玄武军最多时有三十多万人,到突厥败退,陛下登基时也尚有二十余万,而后兵部制改,却陡然削减到只剩十万,且残部长年驻守北境。澹台雁道,谢将军看到的是玄武由二十多万锐减,兵马尚不足巅峰时三成,然而玄武军最开始,也不过是百十来个王府护卫罢了。
本宫领军时,这些人里有匪徒,有贼盗,也有手上积攒人命的江洋大盗,也有□□,闺阁小姐,甚至还有无名无籍的逃奴。
澹台雁成立玄武军,最先是不肯坐以待毙,要北上支援褚霖,再然后便是见过被战乱□□的百姓城池,要抗击突厥,平定叛乱,救大衍于水火之中。
战时人命如草芥,玄武军胜仗虽打得多,但也不是没有损伤,在这时节,只要没有逃命还肯参军的,都能算是心怀家国的义士,澹台雁一律吸纳进来,再以严明军令约束,好歹是撑起了个玄武军的架子。
但是,谢家壁州军多是壁州当地人,世代的军户,也都世代忠于谢家,只要谢将军不出壁州,只要谢将军是谢家后人,他们天生便会听谢将军的话,服谢将军的管。但是玄武军,只会听从女帅一人指令,只肯服从女帅一人管制。战时兵荒马乱,又有我坐镇军中,尚且不会出什么乱子,但等到海晏河清之时,等到我回宫之日,这些人又当如何?
玄武军本就是匪徒,盗贼,流氓之类,不通规训,难以教化,战时能与敌寇拼杀的你来我往,可等到和平时,他们的刀尖又会对向谁呢?
更何况谢家有壁州安放谢家军,本宫身为褚家妇,不能镇守一方当个总兵,这二十多万人该放在哪?又以什么名目安放?钱粮又该由谁拨派?
褚霖做出改制的决定,固然会有很多谋算,什么分化兵权,遏制外戚势力之类,但最关键的,还是钱粮二字。
澹台雁不可能驻守边境,不可能为一方主将,也不可能封到什么地方去当个王侯,这支庞大的军队无处可去,只能屯居京城,还要朝廷每年拨派钱粮来供养。连驻守壁州,震慑丹苏,还要防范西南匪患的谢家军也只有二十万人,玄武军比谢家军人数更多,且鱼龙混杂,不但没什么用处,要花的钱粮还要更多。
妻子成立军队,带兵救援丈夫,听起来是很潇洒很快意的事情,可等到海晏河清,战乱平定,却成了最大的麻烦事。所谓鸟尽弓藏,实在是朝廷供养不起这副良弓了。
若是玄武军服管也就罢了,可惜这帮从血海里拼杀出来悍勇之士匪气甚重,褚霖不敢冒险,只能将他们打乱重来,最不服管的那一群残部,则被安放在最远最荒的北境,让他们带血的牙尖,永远指向突厥。
谢辅指责澹台雁守不住玄武军,是为将领者的诘问,而澹台雁的回答,则是为君者不得不做的取舍。
谢辅沉吟半晌:娘娘倒是极能决断只不知道那些被裁撤的兵将们,又是作何感想?
大战之后各军都有减员,被裁撤的兵马又不是被放归了,只是以后不再承玄武军的名号罢了,仍旧还是大衍军队,为大衍效力。澹台雁又道:玄武军分兵,节省下来的钱银何止百万?谢将军如今能隔岸观火,壁州军如今能吃得兵强马壮,又是受了谁的恩惠?真不知道谢将军此言是心思驽钝,不懂揣测上意,还是得了便宜卖乖,脸皮天生生得厚罢了。
谢辅好歹也是镇守一方的老将,被澹台雁这般指着鼻子骂也不以为意,只淡笑着说:大衍税赋供养壁州军,壁州军便守住西南屏障,钱货两讫的事情,娘娘也不必说什么恩惠不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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