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一早上干这么多事,她居然还在睡大觉,真不像话!
春信把她衣服一件件丢在床上,袜子也给她翻出来,搞快点!
雪里脸埋在被子里不动,拽她也不起来,装死。
春信跳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她脚露出来,给她穿袜子,还很贴心把睡裤折一下,用袜子包着,脚跟和脚趾都给对正了。
雪里闷在被子里笑,你给我穿袜子啊,你怎么这么好。
还不是因为你懒。她快急死了,马上雪就要化了,中午就要化了!
雪里试探问:你自己去呢?
春信骑上来摇她,我一个人咋去!我一个人不好玩!
那你找别人。说完心里还有点小紧张,万一人真走了怎么办。
我不认识别人,我就要和你!快点啦,不然我挠你痒痒。
雪里这才满意了,那你帮我穿衣服。
雪当真有一个竖着的巴掌厚,漫山遍野一片白,明明是见惯的,此时此地,却如在梦中,万物玄妙美丽。
雪里不喜欢玩雪,没买手套,春信也没有手套,这里很多小孩都没手套。
153队老年人占八成,剩下大多是孩子,这些孩子长大后也不会留在这里,但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回来。
老人们在死去,孩子却好像总也长不大,三两结伴在雪地里行走,鼻头和小手都冻得红红。
但这不妨碍他们玩雪的热情,孩子们在路上大叫着奔跑,从各处收集白雪,冻得实在受不了,手捧在嘴边哈口气继续玩。
春信认为把雪砸来砸去的太浪费,她从家里带了个洗脸盆出来,把雪一趟趟往家搬,在院子正中那四块彩色地砖上堆了两个大雪人。
用煤渣做眼睛,树枝做手,枯草编个小帽子。
玩一会儿手放在膝窝里,蹲下去暖暖,或者从衣领里伸进去,贴着肩膀上的皮肤熨。
冻得实在受不了才进屋,手掌贴在煤炉火桌面上,手掌贴手掌,压着手背滚一圈。
烤完的手痒得厉害,但只要能玩,这些都是小事。
小孩子好像不晓得冷,不晓得痛,童真可以战胜所有困难。
春天开始刮南风,雪人早就化了,春信手背已经开裂,一道一道细小的伤口,像用钢丝球用力擦过的电饭锅内胆。
幸好她不长冻疮,这大概归功于每晚都泡脚的好习惯,雪里把妈妈的护手霜拿给她用,很快就好了起来。
惊蛰过后,结结实实下了几场雨,铅云卸去繁重,变得飘逸轻灵。
坎上两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桃树,花瓣一白一粉,风扬时如落雪纷纷扬扬,春信把花瓣收集起来,夹在词典里。
奶奶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一批水泥砖,在后院屋檐下用石棉瓦搭了个棚子堆杂物。
小院被一分为二,大半露天用来种菜种花,棚子里堆杂物,多了个小小的蜂窝煤炉。
许多在冬天死去的花儿,奶奶不会再种,说:太娇气了。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种花呢,耕耘有收获,不如种些瓜果,喂饱她。
最终小院里只留下了一株粉月季、蜀葵和绣球。
月季从不修剪,主干长到一人多高,春信常常轻轻弯下它的腰,垫脚嗅闻初绽的花朵,香淡而雅。
蜀葵也长得很高,这花不香,但颜色很好看,墙角一大丛,开花时很壮观。
还有绣球,平时吃的果皮收集起来堆到花根底下,不知不觉,青色的小球就团团簇簇成了一大捧,这花有粉紫两株,颜色也应时节变化。
其余地方播下了豆子,几场小雨后,脆嫩的豆藤在风里摇。
几乎是眨眼间,坎上的樱桃树挂了果,嫩豆藤爬满竹竿,大风呼啦啦,赶着天上的云走得很快。
春信晚上不睡觉,在院子里喵呜喵呜叫,雪里推开窗,她咧出一排小白牙,想不想吃樱桃。
雪里远望,你要去偷采吗?
春信已经开始翻墙了,你帮我望风。
两米多高的围墙,她噌一下就上去了,跳到坎边的菜地,又爬道一米多高的坎。
坎上有更老的居民楼,这个点人都睡下了,屋里灯黑着。
这树很老了,也是野生的,但在孩子的印象里,总有许多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事,当然,大人的叮嘱并不能阻止他们。
春信蹲在树下静静等了片刻,四处静悄悄,她猴一样两三下上了树,借着月光开始摘樱桃。
雪里屏息注意着楼下的动静,要是被奶奶发现,免不了一顿好打。
以前春信想干坏事,雪里当然是不同意的,春信才不会管她同不同意,因此两个人常常吵架,气头上雪里会说些过分难听的话,大多是别再来找我、绝交之类的。
但一次次的,春信还是会敲响她的家门,坐在床边耷拉个脑袋道歉。她总是先服软的那个。
失去时方觉两手空空,哪有人愿意这么纵着她,不厌其烦地哄,伸出的手总能抓住东西。
只有尹春信。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身被疮痍,双手捧来太阳。
现在想通了,与其跟她作对,不如加入。
你尝尝。春信扶着窗框垫脚站在石棉瓦上,不敢用力。
雪里接过她从衣兜里抓出来的一大把红樱桃,说:哪天我去批发市场买点塑料袋,你要偷什么,用塑料袋装,免得弄脏衣服,也卫生些。
春信连连点头,好的呀,还是你有办法!
第14章
坎上樱桃树最好的果子,在夜里被小猫偷吃完。
春信整天喵来喵去,这日傍晚从雪里家窗户翻出来时,迎头撞上一只大橘。
喵呜大橘先给她打招呼。
春信攀着窗框站在石棉瓦上,鬼使神差回了声喵。
后院棚子上每天都有奇怪的声响,时间一长,不似偶然,惹人生疑。
老猫出巢,春信耳朵一动,眼眶微微睁了睁,毫不犹豫转身两三步跳到围墙上,手扶着墙轻灵灵落了地。
雪里飞快拉上窗帘,春信顺势蹲在地上假装玩泥巴。
不过两三秒的间隔,奶奶出现在砖墙中间的门洞里。
喵呜大橘从棚顶上跳过,奶奶昂首侧目,大橘若无旁人顺着围墙跳到了隔壁家的平房顶上。
春信埋头认真玩泥巴,奶奶脚步很轻地离开。
课间时候想起这事,春信说:大橘是我的救命恩人!
雪里笑:那我们该怎么报答它?
春信说:希望还能遇见它。
之后大橘却一直不曾出现,几场大雨哗啦啦浇下来,院里的豆藤疯了似地长,白紫的小花开在绿叶间。
落雨时,春信和雪里并排坐在小板凳上看,身前架了块挡雨的破瓦,搭在两边砖墙上,飞溅的雨水便不会打湿鞋子和裤腿。
这棚子极其简陋,四处透风,却不见哪里漏雨,坐在干燥温暖的地方看雨,是种别致的享受。
耳畔雷鸣伴着狂躁的雨声,院子里雨水汇聚在沟渠,豆叶被压得抬不起头,小花楚楚可怜。
这雨一直下到晚上,雪里不想回家,和春信并排躺在她的大木床上,黑暗中借雨声掩护,可以自由放开嗓子说话。
可不可以抱抱。雪里睡在床里侧,因为她是最会赖床的。
闪电适时照亮人的脸,惊雷乍响,春信声音有点抖,你害怕啦。
自然之力使人心生畏惧,浩渺天地间,木床似一叶孤舟随波逐流,春信又兴奋又害怕。
这雨怎么能这么大呢?这雨可真大呀。
雪里莞尔,只是想起某个湿透的雨夜,唇角柔软的、蜻蜓点水一吻。
我害怕,可不可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