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旧本子上清秀的字迹比起来,老陈头的字儿一笔一划都铿锵有力,个儿大饱满。
老廖上回还给我送了盒腌萝卜,老陈头边写边跟陈林虎念叨,上个月四楼那小夫妻俩送了瓶黄酒别跟你爸说,我还没喝完呢。
这是老陈头的人生乐趣之一,他的记账本上都是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自从张训搬过来,张训的大名也在本上。
尽管陈兴业对此很不理解,但老陈头固执地遵守他的习惯。
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几十年下来竟然写了三四个本子,后来随着老邻居搬走或者去世,本子填满的速度慢了,可还在记。
有时候老陈头自个儿跟哪个老邻居吵完架气的咬牙切齿,回来一翻本子,上周人家还送了只烧鸡,还派遣孙子辈前来帮他的自行车打气,于是老陈头的怒火就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而少了大半。
陈林虎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一会儿,老陈头还是和他年幼时一样,拿一根找不着笔帽的水笔边甩边写。
但年幼时还算矫健的身形已经佝偻了些许,鼻梁上架的老花镜换了好几副,镜腿上缠着的胶带都磨成了灰黄色。
陈林虎已经过了那个需要老陈头表彰他小伤口小伤疤的年纪,但看到老陈头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嘴唇动了动:爷,我脸上这刀是让美工刀给开的。
老陈头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镜片下看着陈林虎,一脚勾过不远处一把椅子到自己身边,拍了拍:你坐这儿说,你说。
陈林虎坐过去,这个动作让陈林虎想起自己童年时的暑假,也是这么做在老陈头身边,用干巴巴的语气讲自己这个学期是怎么过的。
二十四小时内复述两次自己高三的丢脸一战本来该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但陈林虎意外地没有什么反感,因为已经跟张训说过一次,接下来的叙述就方便很多。
他把疤是怎么来的这件事儿掐掉一些细节,简单扁平地讲了一遍。
老陈头一边听一边把记账本合上,尤其是那本破的封面都快散架的,他小心翼翼给合拢之后才大叫一声:动刀啦?!哪儿来的王八蛋敢动刀啊?!
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嗓子,陈林虎吓得一个激灵:美工刀,刀片也就一个指头宽。
一个指头宽?!老陈头蹦起来了,走,走走走,那龟儿子住哪儿?我现在就买车票,我轮着拐棍儿去他家门口堵他。
你又打不过。陈林虎把他压下来。
不是,老陈头怒发冲冠,虽然没有头发也没有冠,但肉眼可见的眉毛上飞,我跟你说,幸亏你是长得好啊,带个疤都够英俊,不然我这会儿非得拿着拐棍儿躺那小王八蛋家门口,不碰瓷碰出个整容费我就不起来!
陈林虎对老陈头骨子里的一点儿流氓气质非常钦佩,从小到大,老陈头都用自己的一套理论应对这个不断变更的世界,和总是用世界的规则应对陈林虎的陈兴业不同。
我觉得,陈林虎舔舔嘴唇,因为老陈头耳背,他不得不大声说出自己的困惑,他说得对,我不那么做,可能事情不会走到这地步。
老陈头把老花镜从鼻梁上取下来,放在破记账本红色的封皮上,像小时候那样拉起陈林虎的手,用掰手腕一样的力道狠狠捏了捏。
虎子,想干上不了台面的勾当的人能找一百个理由让自己合理,然后再找一百个理由把其他人拉下水,老陈头说,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下水的人越多,这事儿就越合理,勾当就不是勾当,就变成是可以被其他人接受的事儿了。
陈林虎默默无言。
老陈头又说:但你呢?干出这种勾当的,从头到尾就没有你啊。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那一百个理由中的一个而已。
这种仿佛黑白模糊倒错的经历即使已经过去,但依旧心有余悸。陈林虎握着老陈头的手,扯了扯嘴角。
我看看,老陈头不再说这破事儿了,转手把陈林虎的头别过来,拇指摩擦他眉尾的那道疤,这么老长,疼惨了吧?
陈林虎的半边脸都被他给别变形了,这回倒是没躲,任由老陈头粗糙的拇指摸来摸去。
当时挺疼的。陈林虎低声道,挺疼的。
老陈头没听清,皱着眉连连叹气:哎,本来是单纯的长得帅,现在只能又野又帅了。
陈林虎忽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吃蜜蜂屎了吧你?老陈头拍了他一巴掌,没心没肺。
挨了这一下,陈林虎也不介意,依旧止不住笑:不是,我想起来昨天去二楼,张训就说你肯定得这么说。你还真按他给的剧本走。
是吗?老陈头也乐了,他是输我棋多输明白了,把我给摸透了。这小子鬼的很,你这方面儿跟人家差远了。
陈林虎不以为然,毕竟他觉得自己的拳头比较硬,这就很够了。
不过这也说明,老陈头又说,他也跟我一样,觉得你够帅。
这结论得出的非常突然,但因为是从老陈头嘴里说出来的,算是陈林虎跟张训之外的第三人,比从昨天张训嘴里说出来的好像更让陈林虎注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自觉地坐直了点儿身体。
但紧接着,他又想起刚才被张训指认的麻将席印儿,于是脊背又略微塌了下去。
陈林虎觉得自己这种起伏不定的状态很不成年人,很不沉稳。
都怪张训,陈林虎心想。
等他再回到自己卧室,看到昨天画完没合上的速写本上几个硕大的肥猫,忽然回过神,自己竟然被张训的一句话引导,把自己的这点儿破事儿全都给老陈头抖搂出来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点儿泄气,有点儿不服,还有点儿别的什么。
总之陈林虎泄愤一般,在肥猫的头顶上画了个小人儿,站在肥猫的大脑袋上。
就像站在一个陈林虎捉摸不透的星球上。
军训结束后,课程也就安排上了。
大一的课程排得相对满当,但陈林虎还是挤出时间跑去书咖,把自己看完的几本漫画分批次还给张训。
书咖的环境不错,陈林虎一般还会带上速写本,坐在角落的位置画速写,画来往的客人,画一些书里的照片,画有时候放学会过来的丁宇乐。
有时候周壮壮跟高一等会跟他一块儿来,高一等有时候还会带个本一起画两笔,周壮壮则是来放松精神跟寻求校园浪漫邂逅,但发现来邂逅的有一多半都在看陈林虎之后,就不大乐意单独跟陈林虎一道来了。
你今天怎么自己来了?武月自从上次陈林虎闹事儿那回之后也算是跟他熟了点儿,把陈林虎的咖啡端过来后问道,你室友都没来?
陈林虎随便点了点头。
你这么跟他聊天儿只能把天聊死,张训收拾完一张桌子,笑道,你得这么问:你室友都干嘛去了?
武月抿着嘴乐,陈林虎斜了张训一眼,对张训这种自以为把他摸透的态度挺不乐意,但还是开口:有的在宿舍,有的去情侣湖遛弯儿。
情侣湖是老校区人工湖的戏称,武月跟张训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你什么时候去情侣湖遛弯儿啊?武月打趣儿。
陈林虎翻着手里的速写本,头也不抬道:有蛤(框)蟆的时候吧。
这几个字儿凑一起,拼成武月压根没懂的一句话,只看到张训在笑。
哎,这画的是我吗?武月一眼看见速写本上的画,惊奇道,这是我吗?我能看看吗?
陈林虎把速写本递给她,武月稀奇地拿着翻看,边跟张训说话:你弟画的真好啊张训,你看把我画的
张训听到你弟俩字的时候就猛地咳嗽一声打断武月的话,为了躲避陈林虎冷飕飕的目光,也不得不凑过去跟着一块儿看:是吗?画我了吗?
陈林虎收回目光,一只手无意识地拿着橡皮往桌子上擦。
他没画张训。
其实他看张训的次数更多一点儿,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落笔的时候就拐到了其他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