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来拉架的张诚表情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诚的脸,神色复杂。
张海晟被推开,撞在赶来的大儿子身上,差点儿没摔地上,有些错愕地回不过神。
反了!张海晟吼道,反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曾经是有过的,但现在早就消磨在了一次次的失望里。
张训猛然发现张海晟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年幼时曾经高大的身形早已枯萎,曾如严刑戒律般的皮带和拳头都已成为荒唐和痛苦的过去,只剩下空洞的礼教和干吼。
血脉之间没有亲情的填充,竟然单薄的有些可笑。
病房的门被拉开,张母憔悴的面孔出现在张训视野里,她看见张训立马又落了两滴泪:小训啊,别跟你爸置气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你爸也是为你考虑,那都是病,怎么能跟男的
张诚头疼欲裂,一个爹也就算了,又多出个火上浇油的妈。
张训原本看到亲妈情绪略微缓和,没想到下一句就听见这个,冷淡道:行,你现在也算见着我了,那就别疯了。好好配合治疗,缺钱了还是什么的让张诚联系我。
说完不顾张海晟的怒吼,扭头就要走。
没成想他妈跟吃错了药似的猛地扑了上来,拽着张训的外套,用力之大连带着张训差点儿都崴着。
小训,你听我说,张母看着他的眼里带着点儿恐惧和祈求,见着你我就踏实了,我这几天老做梦,梦到你小时候被你爸教育,你那时候看着我,我当时是心疼的,真的,我真的心疼,但你也知道,做错了就得接受批评
你说的是被抽的爬不起来的那种批评?就因为一次考试往下掉了三名。张训侧头看她,嘲讽地笑道,还是吊起来打的那种教育?要么就是活该送去矫正机构?就因为我喜欢男人。
他说完这话,张母瞬间卡壳,连带着身后的张海晟都跟着闭了下嘴,病房围观的人立马开始窃窃私语,或是探究好奇或是厌恶惊愕的目光都看向张训。
张训心里却意外的平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需去装出个什么模样去讨好他人,值得相处的人也无需伪装,哪怕没有血缘。
我要堂堂正正,张训想,坦坦荡荡地活着。
就像陈林虎说的那样。
行了吧,张训抽回自己的袖子,他的外套被张母扯得乱七八糟,没事儿我走了。
张母的眼泪跟发洪水似的掉,又攥住张训的手腕道:我老梦到你小时候的事儿,你恨我是吧小训,我给你道歉!真的!我道歉!马上就得手术了,我听人说了那是鬼门关,不能背着人家的恨上手术台,会被咒死的!你原谅我,原谅妈妈
这回不仅是张训,连张诚和他老婆都听愣了。
确实是有心病的。
只是不知道该说是愧疚后悔,还是站在生死门前才意识到得积德行善的恐惧。
一场大病让她迷信起了神神鬼鬼,以往的桩桩件件都让她惊疑不定噩梦不断,唯恐是被咒骂憎恨的下场。
张训看着他妈头发凌乱地胡乱说着那些话,先是觉得震惊,随后又觉得好笑,到了最后竟然生出一些悲凉和可怜。
他慢慢拽开他妈的手,喉头仿佛梗着什么,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张海晟这会儿高升的血压勉强稳住了,走过来扶住老婆,指着张训鼻子骂道:你就忍心看你妈这样?她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了,想的都是你,你却恨她恨我,你觉得你有脸恨吗?
用不着有脸没脸,我压根儿没空很你们,张训抽回自己的手,扫了一眼往这边儿跑的护士大夫,讥讽道,我的生活不会再浪费在两个疯子身上,张海晟,我有爱人有朋友,还有大好的未来,你俩有你俩的活法,咱们以后互相放过吧行吗。
他抬脚要走,身后传来张海晟的声音:就你这毛病,有什么未来?狗屁!他家里人知道自己儿子有你这毛病,也得气死!
张训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朝着楼下走。
二院的楼梯又陡又窄,他往下跑的时候想起陈林虎跳下台阶的身影,无忧无虑又自由,他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就想跟着跳的,跟上那道无所顾忌的人影。
医院里满是人,他挤过人群穿出大门,狂奔上大街。
十月底的空气已经有了冷意,鼻腔充斥着汽车尾气和秋季寒风的气味,张训终于喘着气停下,才发现自己跑出了两条街。
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张训双手撑着膝盖,觉得眼眶干涩难忍,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只是呼吸都觉得费劲,胸腔里愤怒委屈的怒吼憋得无处发泄,只吐出几个粗糙的音节。
缓了一会儿,张训才直起身,伸手掏兜想拿手机先回陈林虎信息。
摸了个空,张训愣了愣,立马把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都没找到手机。
草!他骂了一句,肯定是刚才让他妈拽着外套的时候掉了,要么就是跑的时候跑丢了。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张训踢了一脚马路牙子。
真他妈倒霉!这鬼地方跟他犯冲吧?!
张训顺着远路找了找,没找到手机,要么是被人捡走了要么就掉医院了,他一时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想法。
找了一圈又回到医院门口,已经是下午了,一天没吃饭饿的胃疼,张训先摸出烟咬上,还好打火机没掉,点着了又翻出零钱,找了个小杂货店打电话。
先给自己手机打电话,没人接,但也没挂断。又给张诚打,张诚估计还在安抚爹妈,也没接着。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陈林虎。
这时代已经不流行记电话号码,但张训还是把陈林虎和段乔的手机号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老陈头家座机的号码也记得,不知道怎么就背下来了,这会儿派上用场。
那边很快就通了,陈林虎有些低沉的嗓音顺着话筒传来:谁?
张训的心里缓缓回暖,僵硬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些直觉,压下唇齿间的酸涩:我。手机刚才丢了,找了个公用电话先跟你说声。我还在老家。可能得晚点儿回去。
你在哪儿呢?陈林虎的语气挺急,背景音有些嘈杂,有事儿没,还好吗?
张训原本干涩的眼眶忽然就有些热意,他胡乱按了下,声音却还算平稳,笑道:能有什么事儿,我现在都不在医院。你那边儿完事儿了?
嗯,陈林虎顿了顿,你家的破锅烂盖怎么你了?
张训竟然有了点儿想笑的心情:吵呗,没事儿,应付得来。
那头沉默了几秒: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张训。
真没,没逮着我也没给我关起来,张训笑了笑,真的,就打电话跟你说声,你安心在你妈那边儿,多聊聊,她其实心里挺惦记你的,别犟。
陈林虎可能是找了个安静些的地方,声音清晰了不少,隐隐透出些怒意:你跟你爸遇见了能讨着好吗?
你怎么张训愣了愣。
段乔给你打电话,你爸接的。陈林虎说,你再不跟我抖实话我得气死了张训。
张训的心里茫茫然一片,忽然就没了言语,他也没应付过这种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林虎说才能让他安心,只能开口:我随后会跟你说的。
你现在怎么办?陈林虎问。
张训思索几秒:联系上张诚吧,他
我联系过他了,他跟你家俩老疯子饶舌呢,他老婆吓着了,不舒服,还得在医院检查,脱不了身。陈林虎比他都清楚情况。
张训彻底无语了,竟然有点儿尴尬,清清喉咙:没事儿,等会儿我去医院找他也行。
你就不能,陈林虎隔了很久才说,找我吗?
张训没听明白,轻笑道:怎么找?飞过去?
去个有空调暖和的店里休息休息,七点多再去医院门口等,陈林虎说,我飞过去找你。
不知道是陈林虎说的太平静,还是张训脑子锈了运作不良,等电话挂断,他才意识到陈林虎是什么意思。
张训走出杂货店,看着对面的医院大门,被十月底的风吹得发丝凌乱,耳边却残留着些热度,好像陈林虎就靠在他耳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