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涉猛然反应过来,他虽不知如何修改记忆,但他也知道在审讯时,最忌讳的便是把自己的推论叙述给被审问的人听,那会干扰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产生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被你的思路带进一个满是雾的迷宫。除非你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栽赃他,那便把你认为发生的一切都灌进去,让他的记忆被混淆,如果在这期间,他没那么清醒,你甚至能让他相信你灌进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里。
可那天晚上,他果真梦到了那片记忆。
04
在那段记忆里,周围的人变得极高极大,他走在一群人的双腿间,不自觉便牵丢了那只掌心像棉花般软和的手,他垫着脚尖追赶着,终于在几度丢失后,又找到了那只手修长五指、绵软掌心,于是又安下了心。
他没和金凌说过,他也曾和哥哥对手指,想要哪日拥有那般的修长五指、绵软掌心。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后,那个牵着他的人停下来寒暄。
对面那个于那时的他尚陌生无此、于此时的他却单凭轮廓便能辩出的蓝曦臣看着牵着他的人,疑惑:
思明兄,这是?
他抬起头瞧着牵着那人,那人同样低头瞧着他,他于是瞧见了那个也只是少年模样的顾思明。
我的脑子是在补全,还是在编造?
一时间,他分不清明。
而之后发生的事他更加难以解释,他似被割裂开两半,一半的自己呆在那个幼小的身体里,嘹亮着嗓子如顾思明说得那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半的自己却飘出这具身体,穿过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因为他在那人群中瞧见了一个他识得的身影
温旭。
怎么可能?
可那便是温旭,违和地站在家点心铺子前,但那确实就是温旭。温氏长子有着一张据说与温若寒七八分肖似的面孔,这张脸此时仍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稚嫩,与十多年后眉眼含恨、萃了寒冰的、刀斫出的面孔还有不小的差距。那个日后火烧了云深不知处的凶犯如今不但站在一家买糕点的铺子旁,甚至微踮着脚越过人群,望着那哭闹的孩子,带着分好奇。
这可不是顾思明给我注入的记忆,苏涉本能地想,这记忆属于我自己,在我泪眼模糊时的余光里。
于是,一半的他陷在孩童的躯壳里,被顾思明无奈搓起的竹蜻蜓吸去了目光,伸手去抓,淡了泪意,却仍止不住地打了个哭嗝,然后复又被顾思明的嘲笑唤起股羞恼和怒意,将竹蜻蜓一把朝这个讨厌鬼的脸上招呼了过去。
一半的他则立在这儿,看着温旭,然后顺着温旭的手找到了他不自禁牵着的一只袖子,找到了他身边那个穿着温氏校服的高他一头的大人,看校服的品级这该是个侍卫。侍卫冲温旭回过身,于是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个他没见过的男人。一双远山眉,却不似顾思明的远山眉,顾思明眸上黛意似十里桃花后的漫漫远山,是匀去浓的淡。这人的远山,却是一泓碧水后的边界,墨泼的山水,只因洒在其上的碎光方有了颜色。
侍卫一把捞回了正看热闹的温旭,以一种极不像对待温家长子的方式提溜起他的后领,带着种越过上下级、甚至不属于长辈与晚辈间的熟稔和亲昵:
你又不去哄那个小孩子,与其瞎看热闹,不如哄哄眼前的这个。喏,是你说自己是大人了,那便表现得像个大人。
温旭眼中的大人显然和苏涉词典中的,有着相近的含义不喜欢幼稚的吃食和玩意,但是可以借助大人的特权仍旧买下那些幼稚的吃食和玩意,只要是拿它们去哄小家伙们便可以。温旭一脸嫌弃地接过用油纸包起的红豆糕,看着那个侍卫将他推向的拽着父亲衣袖没有关注热闹而是瞄着点心的蓝氏低等杂役装扮的小孩。
苏涉看着那个小孩子虽还年长于那时的顾思明却仍稚气一团的脸,不禁再移不开去。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将时光退回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许多已发生仍未发生,那意味着苦枳还能放声哭闹,意味着纵火犯会赠出糕点,意味着蓝慎德还拥有一个父亲。
真奇妙。
就是在盯着这个与他一样在蓝氏时没人搭理、出了蓝氏后又被当做反面教材遗臭万年的孩子时,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人靠近,没有脚步、没有呼吸,就是逆着人流,贴向他的一阵热度,贴向他这个在这段回忆里无人能瞧见的幽灵。
有人跟着我!
这个认知让苏涉一骇,他猛地转过身,可他的身后空无一人,除了那些回忆中的虚影,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像只惊弓的鸟,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愚蠢地抖动着自己的羽毛。
薛成美!
他故意拿那人最讨厌的名字叫他,可是没有人应。
记忆能被修改吗?
他忍不住便想。
记忆能被侵入吗?
他又不自觉得去够自己的灵魂。
悯善,悯善,醒醒。
他被叫醒时满身冷汗,溺水一般,瞪大眼睛,在床铺上看着顾思明。
苏涉紧皱着眉头,手扶向自己的太阳穴。
我来,顾思明止住他,双指按上这人的太阳穴处盖上一左一右两个对称的红点,用了灵力,替他缓解着必然剧烈的头痛。
苏涉握上了他的手腕,第一句问出的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除了竹蜻蜓除了竹蜻蜓你还记得什么?
顾思明手上的动作停了,苏涉屏吸等待着:如果你说出温旭或是蓝慎德,或是任何一件我方才瞧见的事,你便进了我的脑子,便瞧了我的记忆。
可顾思明说的是件发生在那之后的事,一件他如今已忆起、方才却未忆起的事:你哥哥脸型有些像你,眉眼却不像,特别是眼睛。他找到你时,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帮你抹眼泪。
顾思明说着微皱起眉,计较道:我好不容易哄得你不哭了,结果他上手一抹,你就又哭了起来。
哥哥,苏涉的心突然就被这一记重锤一敲:除了我和母亲没人再记得长相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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