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都难免这般:在发现一件事时,便迅速对它的过程和起因有了自己的预判。
因为你没法在遇到每一个需要知晓动机的时刻都直言相问,因为对方大多不屑于告诉你为什么。
可大多数人的情况明明不适用于他们,他们明明是当得起这一问的关系。
如此,蓝曦臣却不带疑问的语气便问出。这在金光瑶看来,便算不得一问,因为你已经认定了我是这般。这是个判断句。
以牙还牙,他如今连疑问的壳子都懒得披挂:
你从来不喜欢遇到你之前的那个思诗轩的孟瑶,甚至是在成为金家二公子之前的那个一名不文的孟瑶。不喜欢,不愿想起,也不想我提起,二哥,我又怎么好将这种事向你提?
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我是羞愧于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对你的利用权衡,而不是羞愧于你吗?
蓝曦臣这般想着时,不禁带着分恼恨,但是不对,他本能地便察觉到不对,因为金光瑶此时的语气里虽带着嘲讽,却薄了些,那之下欲盖弥彰,你有不想告诉我的情绪。
妈妈重新找上我,是在我成为了金家二公子的第五年,金光瑶对他说。
第五年意味着很多事,如果他去细想。
那时,穷奇道、不夜天还有之后的乱葬岗围剿都已过去了一年多,那时,金光瑶已经是金家唯一的公子,虽然他的父亲还在不停地给他往家塞弟弟。同样是那时
你和秦愫那时刚刚成婚阿瑶你你不愿找我莫非是因为这个?
蓝曦臣看到金光瑶的脸色,他的脸有一瞬的阴沉,蓝曦臣这才看清了,薄薄的一层讽刺下藏着的东西终于翻涌而出,是羞耻的恼羞成怒的情绪。
他一瞬间是又好气又好笑。
第五年,那意味着很多事,那意味着我们除祟过后泛舟湖上的那个夜晚刚刚过去,你哼着那首绵蛮黄鸟将我的心绪挑逗到极处,然后一瞬摔下,用你与秦愫订亲的消息你许还不知我不喜你与任何人可你是明知我不喜秦愫的。
那该是一次大胆的脱离,或者说是谈判,用一种近乎将我们撕扯开的方式,你在试图跟我重新订规矩。
大多数人的相处是在相遇的最初就定下的,包括尊卑和相处方式。与蓝曦臣初遇时,金光瑶还只有作为一枚棋子的资格,自认祖归宗后,他成了棋手,蓝曦臣也认可了他作为一个棋手,但是,问题便是:他是蓝曦臣手把手塑起来的棋手,蓝曦臣对他有着作为另一个棋手的他难以忍受的占有欲。他们两个始终是一方压制着另一方。
这样与如今身份不匹配的相处可能导致多么可怕的后果呢?那时的蓝曦臣还不知晓,可那时的金光瑶却已从他与聂明玦的相处中感受到了。聂明玦始终没有认可金光瑶身份的抬升,而作为射日功臣、金家二公子的金光瑶却已不觉得自己需要再忍受这人接二连三的羞辱了。
金光瑶向蓝曦臣坦诚让苏涉查探聂家买尸一事远在聂明玦因薛洋之事给他定下两月之期前,这让蓝曦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段本该平等却不平等的关系最终会引向怎样的结局,也让蓝曦臣后怕,后怕自己当时通过聂明玦拿捏这人的举动是多么有可能将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推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可蓝曦臣至今不知的是:金光瑶从不想他们二人也走到那般的境地,即使在蓝曦臣用眉毛的一颦一蹙便达成了聂明玦用喊打喊杀都没达成的对他的干涉和管束的时候,他也不想他和蓝曦臣走到那般的境地。因为那会让他损失一个极重要的盟友,因为他不妨便承认那单纯是因为他不想。
蓝曦臣说的对,他几乎杀死了他人生中所有对他有重要影响的人妈妈、温若寒,最后还有金光善。可那其中,他从没想过再添上一个蓝曦臣。
但他若不想要这其中再添上一个蓝曦臣,改变便势在必行。与其不断地为对方退让,直到退至底线忍无可忍,不如在最初发现不对的苗头时,便伸出手,告诉他:我们得改一改。
可这样已经被固化的相处要改变却又是件极困难的事,那些年,金光瑶乖顺地被蓝曦臣塑造着,却也时常不乖顺地拿针、拿话去刺他。他出格,他妥协,他跨出十步,他退回九步,在蓝曦臣的眼皮底下,乖巧又暗藏玄机地舞,完成一步步地偷渡,向远离他的方向偷渡。
直到秦愫,金光瑶似已厌倦了这精卫填海般的痴愚之举,他用簪子在他们之间一气划开了道银河,告诉这个人:从今往后,我们守望互助。所谓守望相助,只需一守一望便够了,像临近的村落,不需要时刻触碰着对方。
这事被金光瑶做得极有仪式感,像策划一场他没有机会拥有的成人礼。这不是一个人的成人,而是一段关系的成人他和他的名师。他将蓝曦臣引入其中,让他尝尽了跌宕起伏,一刻云端,一刻深谷。
可是不幸的或者该说万幸的是,这回,金光瑶闹了个鸡飞蛋打。
再没有比那更惨烈的方式,金光瑶想有个属于自己的、独立于蓝曦臣的家,将他与蓝曦臣的关系归束到一个更安全的区域,却被秦夫人告知:你娶的是自己的妹妹,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一场乱伦的产物一个被诅咒的孩子。
为什么不在月份还早的时候便
蓝曦臣忍不住想问。他虽从未成婚,有些常识也是晓得的,女人头三个月并不显怀,那时是个安全期,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因为在那之前完成嫁娶,旁人便不会知晓他们的孩子是婚前便有的这个事实。但那时也是个危险期,对于孩子来说,头三个月最易滑胎,不需要什么缘由,多走了几步路,受了些颠簸,不打紧搬了些重物。
那时,与秦愫的婚事已经避无可避,悔婚只会将两个人都逼入死地,但金如松本不必成为金光瑶的一桩罪过。大婚的前一夜,金光瑶知晓真相的那一夜,秦愫还未显怀,孩子掉了,悄无声息地掉了,甚至不会给秦愫留下多大的阴影,不会让秦苍业生出多大的怀疑或埋怨,他们会觉得:休养几月,总能再怀一胎【5】。
可蓝曦臣又知晓,他不能问。他要怎么问的出口呢?那是逼着金光瑶承认:他对金如松也曾心存侥幸甚至怀着期待,然后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慢慢地,绝望代替了侥幸,心软熬成了决绝。
蓝曦臣以为秦愫和金如松已是他们间错位的关系导致的最大的阴差阳错,可没想到,这其间,竟还有事发生。
面子,我们怎么会被这样可笑的面子问题困在一条河的两岸。但是,蓝曦臣牟然又想起自己:我不是也不愿承认吗,为什么不愿提及那段过去?我后悔了。不是不喜欢那个作为思诗轩的棋子的你,不是不喜欢作为我的棋子的你,而是后悔了,羞耻于曾经的自己。我的毕生之耻,从不是耻于那时的你,而是耻于那时的我。
思诗轩在那时找上你,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样的问话,金光瑶迟疑了一瞬,继而微眯起眼,他以为蓝曦臣不会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他,在被拆穿了小心思后,他早便做好准备被这人拿这事羞上一通。
秦愫的事打碎了他之前对于一个妻子曾抱有的所有幻想,那让他的心境脆弱不堪,这样的事情没处说也不能说,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发现自己这些年已被蓝曦臣宠得需要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个肩膀倚靠,他既痛恨这般软弱的自己,却又忍不住在这软弱中茫然四顾,发现身边除了蓝曦臣,竟只有想要倚靠着他的人。那回,他只坚持了短短的几个月,便主动打破了那条他亲手划开的界线灰溜溜地跑回了蓝曦臣的身边,甚至比以往更紧密地靠向这人。想起那时的自己,他都只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可蓝曦臣却就这般将这事轻轻点出又轻轻放过,那轻轻放过的态度让金光瑶全无防备,甚至略微有些不爽,蓝曦臣的态度像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公事公办。可是,公事公办,这不正是自己要求的吗?
他没法将自己的话吃回去,只得缓下心绪,与蓝曦臣一般,当方才的事从没发生。
金光瑶那一瞬的不得劲未被蓝曦臣错过分毫,可他还是未说什么,他在约束着自己,不论是在这时逗弄这人或者向这人坦诚什么,都不可取。
没有一段感情是不需要经营的,可这些年,他太放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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