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魏无羡和蓝忘机便仿若是金光善与孟诗的翻版,孟诗因金光善初时的体贴升起了希望,把那珍珠扣子当个宝贝信物,到最后,她的儿子拿着所谓的信物千里寻亲吃尽苦头,才知晓那是随便哪个仆从都能拿来当弹珠玩的贱物。
魏无羡让蓝忘机觉得自己特殊,不是在他早已被交口称赞的方面,而是他一直以来被忽视的作为人的那一面。是的,蓝忘机在那方面几乎从未被称赞过,即使有世家公子第二的名号,性子的冷僻和木讷也让大多数同辈人对他敬而远之。敬而远之,便是敬与远兼具,他其实一直都孤独地矜傲着。而这种孤独便让他易将这样的随手撩拨当真,易在当真之后,动真心。
及至蓝忘机自请去江陵战场,蓝曦臣才发觉弟弟的怀春心思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可那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魏无羡已死,他怎么都没想到魏无羡不但活着,还自成一道,成了个不知收敛的麻烦人物。
那些年,他不知自己是被忘机屡屡劝诫魏无羡的态度给放松了警惕,还是太专注于自己的事,竟让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后来,待蓝忘机的禁足或者按对外宣称的说法,闭关结束,蓝曦臣不是没有问过他。
蓝曦臣为掩下这件事,可谓劳心劳力。蓝家之外,在金光瑶那儿、顾思明那儿欠了一屁股人情债。蓝家之内,他安抚与手段并行,为平息族中怨气,更是下狠手惩治了自己这亲弟,三十三鞭不藏一分虚头,之后又是长达两年的禁足、被剥夺的继承权及某种意义上的放逐。但即使尽了人事却也只能听天命,不管如何惩治都难免一个局面族人嫌他罚得太轻,有对亲弟徇私之嫌,忘机觉得那惩罚太重,气兄长不近人情。蓝曦臣自认没有让自己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两面不落好的境地的道理。
因此,他决定:在这件糟糕透顶的事里,他起码得有一项收获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
蓝忘机必须向他支付相应的感激,并从此循规蹈矩。
那看起来很简单,因为此时魏无羡早已百鬼噬身魂归大地,能使蓝忘机变得不听话的对象没了,他只需引他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证伪他的爱情,佐以适度的恐吓,便可一劳永逸。
他到底不想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就此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他也不是没有分好奇的:是什么样的,那种感情?
现在想想,他当时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说到底,他虽从理智上能看到它清晰的发展脉络,却其实在情感上对此只有无穷尽的迷茫,毕竟他们没有可参照的范本,父母的关系太过扭曲,叔父又从未开过情窍。但当时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因为他不知道的,蓝忘机便更无从知晓。
那日蓝曦臣问蓝忘机,以兄弟谈心的姿态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只他们兄弟二人时,蓝忘机倒是肯说的,虽然依旧没法用很多的话去表达出来。
不过,对情感上的事,蓝忘机词汇上的缺乏却也成了种优势,出口的越朴实,越浅白,便越准确。
好像情绪都被他牵引了。
只这一句,蓝曦臣却突然心下一跳。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金光瑶通过他请了顾思明,他本以为是他这义弟染上了什么金氏族医对付不了的顽疾。金光瑶修行晚,又在刚修成金丹后便上了战场,为了增进修为难免会用些急功近利的法子,若因此而落下什么毛病他不是没见过那些在射日时应征入伍的修士突然走火入魔或因反噬而毁了金丹的。
可待顾思明从金麟台下来,被他问起,却说:瞧的不是敛芳尊,是苏涉。
苏宗主受了重伤?
不是伤,就是点小毛病。敛芳尊想寻个不损身的稳妥法子给压一压。顾思明虽是个稳重性子,在友人面前却也总会放纵一些,露出些情绪来。
透过他强忍着笑意的嘴角,蓝曦臣几乎能照见自己是怎样一副烦躁模样【1】。
的确,从没有什么人能那般轻易地便搅乱他的心绪。
他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蓝忘机说:哪怕对着同一样事物,我们看到的似也全不相同,之前见过多次却从未发现的东西,如今也都能落在眼里。
蓝曦臣第一次看到补丁,居然还是出现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种极奇异的感受,不过谁让他自作主张,手上又没轻重,把衣服给洗坏了。
瞧见了自己衣服上的,他才发现孟瑶身上也有,虽然因用的是相近的布料而让他很难察觉。
孟瑶那时抱歉地看着他,说:你那料子的布可不好找。
两块泥混在一起,很快便会融入彼此,可云与泥混在一处,便在彼此的映衬下变成了更甚一层的云与泥。
于是,孟瑶身上的补丁,他也有了,他以为那是遥远到不会存在于现实中的东西。
遇上孟瑶就像是如此,又不一样,遇上孟瑶,像从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世界,发现一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
他们当然在两个世界,虽然它们分明是同一个,但这就像藕花大约是不识得藕的,当它看着自己带着泥浆的根,它甚至不会觉得那与它相关,直到它因失去了依凭而坠落水中。
但藕肯定认识花,金光瑶曾和他说,在一个他已经成了金光瑶的日子里:因为它在下面没什么指望,便只能望着淤泥之上、水面之上与它同根的花,只是限于角度,管中窥豹,它没机会知道那花心的蕊,更不知花瓣的正面是怎样比花瓣的背要鲜亮上许多。
玄门外的人站在门外看门里,瞧不真切,有诸多幻想,却还是没法想象这其中的奢靡堂皇,更无从知晓其中的约定俗成之万一。蓝曦臣知道金光瑶在说什么,握了握他的手:
有什么不懂,我一一教你,不会再让你被人嘲笑了去。
蓝忘机说:与魏无羡一起,之前见过多次却从未发现的东西,之后便也都能落在眼里。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词汇是金光瑶教给他的,譬如楦子。那是他除此之外别无途径去知晓的词,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荸荠并不是长在池沼中时便是一副净白透亮的模样,它有一层紫色的、极难对付的皮。
楦子,金光瑶用食指在空中比划着:你拿大一号的楦子再撑起那羊角
那之后,蓝曦臣知晓了那词汇,知道了它的功用,它在他眼中的样子却依旧只是金光瑶那天生便该弹琴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出的轮廓。可当他终于看到它,从一个农妇手中,那也足以让他一眼便认出它。
楦子?他试探着问,在被附和时,从那灰不溜秋、不起眼到极点的事物中汲取到了一丝新奇的快乐。
那是个没有金光瑶,他便只会一辈子都视而不见的世界。
那回,蓝曦臣想证伪弟弟的爱情,却不想遭遇了蓝忘机极度的抵抗,是如幼时每月去龙胆小筑等一扇再不会开的门时一般无二的执拗,像维护一样从小到大终于不是家族赐予的自己争来的东西。
那回,蓝曦臣想证伪弟弟的爱情,却不想竟是发现了自己的。他那时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想法若如实告诉金光瑶,比起换得一个吻,怕是更可能会得一巴掌,但他当时想的确实便是:亏大了。
从棋子到盟友,金光瑶这一路确实给蓝曦臣带来了不少惊喜,但那一回,却无疑是惊吓。这种不可控的情绪,本是蓝曦臣这一辈子都不愿亲历的。
他亲眼见着他那父亲因为这闹人的情绪变成了怎样丑陋的模样,他亲眼见着他本还颇为听话的木讷弟弟因为这闹人的情绪变成了怎样荒唐的模样。
更何况,这是个万分尴尬的局面。从利用而始的关系合该便以利用而终。
明明已经把人给得罪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