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便意味着他承认了行路岭中刀坟的存在。承认了,便没法再不承认。聂家便会从此在世家中被孤立,因为若说他们以诡道起尸填自家刀坟,那便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异类,从一开始便以诡道立身。
聂怀桑看着金光瑶,这会不会是他的又一次心慈手软,他不是没有心慈手软过的,不是吗?
可是,三哥,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宁愿接受失败接受聂家在百家的排挤中慢慢没落的结局也不敢赌一把的懦夫?
一想到此处,聂怀桑这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恨便又化作了他眼球上粗粝如枝干的血丝,促使他心下一狠。
三哥,你可总算让我说话了,作为应对,聂怀桑此时摆出的是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活像个任人揉扁搓圆的怂包:小金宗主在我聂家的地盘出事确实是我的责任,这事我改日一定上门负荆请罪,给三哥请罪,给小金宗主请罪,给江宗主请罪。可我实在是冤枉呀,那些吃人堡怎么就成了我聂家的了?
03
他这话一出,百家皆是一惊,方才这边说了一大通,聂怀桑却是要学金光瑶一样,统统不认。
那吃人堡我也是听过的没错,聂怀桑怯怯地看了一眼江澄:我也曾派过几个门生去查探,但他们回来禀报说那行路岭上的林子里都是些低阶走尸,已经打杀了,我便没大在意,毕竟民间以讹传讹的事多了去了,怎么吓人怎么来。那片岭那么大,谁能料到里面竟藏着那般可怖的吃人堡呢?小金宗主,小金宗主
他望向金凌:你在被埋进墙里前,有看见我聂家的刀在里面吗?你醒来后,有看到吗?
金凌向金光瑶处望了一眼,见金光瑶似早有所料,便定了神,回过头来眼中带着淡淡轻蔑看着聂怀桑,说出了一句聂怀桑此时显然在盼着他说的话:没有。
他随即望向舅舅,望向温若寒,望向身后的百家,大着胆子实话实说:
我只知道那行路岭里确实有埋着死人的吃人堡,我也确实被埋了进去,可那堡里到底藏着什么,我没来得及看。再醒来时,我也已经不在那行路岭中了。
就是嘛,聂怀桑听了这话,才望向蓝忘机,仍旧一副软软糯糯的模样,心下却已缓过来些劲儿来,带着分得意:我不明白含光君为何要这么说,但是含光君你该是受了魏无羡那贼人的蒙骗吧?就像你也并未瞧见我大哥的头颅藏在三哥的藏宝室里,却认定了它便在三哥的藏宝室里。
蓝忘机不敢置信地看着聂怀桑:那话是你亲口所说,你怎么如今又反口?
是了,你方才已经明确说了这是聂怀桑亲口告诉你的,没经过什么人的转述,我们也都听得清楚呢。江澄在心中冷笑:你还听不出来吗?人家不但反口,还指责你说谎呢,客客气气地指责你说谎,指责你栽赃陷害于他。
江澄看了眼金光瑶,这人拿自己的下等马去赛聂怀桑这匹上等马却是几个意思?
不过既然金光瑶都不着急,他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他还乐得看呢
好一出狗咬狗。
如果说几个月前,玄门百家对蓝忘机的评价还是泽世明珠,景行含光,那么如今在听说了他在血洗不夜天那夜的光荣事迹,又亲眼目睹了他如何用捧一踩一的方式把十几年前的大魔头魏无羡和如今的大魔头魏无羡区分开顺便把自己择出来之后,蓝忘机在百家眼中的形象便只剩下了两种可能一个无可救药的睁眼瞎,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也就是看在蓝曦臣和蓝家的份儿上,秉承着不给魔头送去一个队友的原则,百家才任他装睁眼瞎罢了。
而现在,这样一个人跳出来,做了揭露吃人堡秘密的那个。
断案审判看似是只讲证据的一件事,却其实仍是由双方的相对强弱决定输赢的一场赛跑,指控者越不可信,便衬得被指控者越无辜。蓝忘机放平常也约等于个哑巴,更何况现在呢。
聂怀桑立刻意识到了这带给他的优势,并几乎是紧紧地将蓝忘机抓在了手中。
含光君,若我未记错,射日之征中,你就数次因魏无羡挖人祖坟、扰死人安宁之事劝阻于他,甚至因此与他发生争执吧?
是,蓝忘机本能地便实话实说,这件事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那若你所说是真,我聂怀桑、我清河聂氏挖人祖坟、扰死人安宁,你怎么便不但不劝阻,还答应替我保密,为我遮掩了?
我,再回想起当时的自己,蓝忘机也有诸多不解,可有些事,和那人在一起时,那人先给这事定了调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便也不知怎地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而那人那时对于凶刀作祟的行径只大爷二字评价,一派轻松,他便也只觉得那凶刀不是为害,只是脾气有些臭,要人贡着,如今想想,他也不禁疑惑,当时的自己是怎么了。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你当时说你们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便可以肆意妄为?含光君还真是体谅我,聂怀桑的声音是带着点惊恐的受宠若惊:可你若真体谅我,好歹将事情说得严重些啊。我聂家觉得融掉佩刀是不敬先祖,便去找旁人的尸首去当那凶刀的贡祭,甚至差点害了小金宗主的性命也不知悔改只想着补墙,这这像话吗?
他这般说着,语调是极委屈的,一张苦瓜脸给这曾经由他亲自出口的故事平白添了几分荒唐。
而另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更是直接就着这荒唐荤素不忌了起来:都这么不像话了,含光君还这么帮聂宗主兜着。莫非含光君对聂宗主也情根深种?
哎哎哎,别别别!廖宗主这是折煞我,折煞我啊!聂怀桑怕极了似的一个劲儿摆手,甚至求救似的看向蓝启仁:蓝老先生,蓝老先生,进学时您没收了我那么多春宫图,您可得为我作证,我喜欢的可是女人啊。
听了这话,蓝启仁面色阴沉,蓝忘机则涨红了脸。
我我没有!我没有对你
可蓝忘机再向周围望去,却见百家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已再不复往日那般。往日他们看他,似皆看不到他身为人的那面,只将他当做一轮可以远观的月亮,敬是敬,却从不亲近,可如今他们看他,却似他已没了蓝家的抹额,甚至没了身上的衣衫,他如今在他们眼中,似已只剩下身为人的那面,性的那面一点尊严都无,一个断袖。也许正如蓝曦臣所说:魏无羡会带给他的,他并不真的想要。
此时的蓝忘机突然便惶恐地想起,方才那邪魔说他不念他们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人是不是都听到了?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能吸引人的目光道德标杆的倒塌、一个女子的失贞。
如今这两件事,似乎都发生在了蓝忘机身上。
不知怎地,看着这愈发难堪的场面,苏涉没感到一分痛快,反倒想起了自己在乱葬岗上被蓝家人围拢着鄙夷的时候,有些不爽利,别过脸去,却瞧见金凌正望着他。
廖宗主,又何必妄自揣测呢?
金光瑶突然出口的话语换来了温若寒的一记眼刀。
真没心软,师父,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娘。
被恼怒的客人拽着头发丢到大街上,衣不蔽体,任路人鄙夷亵玩,以目光凌迟。蓝忘机如今便是这模样一个娼妓。有些尊严,一旦掉了,便再也讨不回来了。
用这种事情羞辱一个人,还真是他们聂家的一脉相承。
蓝曦臣似是察觉到了他想起了什么,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的袖子碰在一处,未受伤、未染恶诅的那只手碰上来,温度顺着那微妙的接触传到他沾了秋凉的手背,是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怀桑你也是,蓝曦臣看着聂怀桑,眼中带着些温和的责怪:干什么就兀自惊慌起来,这儿也没人说你是断袖吧?
曦臣哥,聂怀桑这一声曦臣哥里带着浓浓的撒娇的味道,让蓝曦臣和金光瑶皆听得一阵恶寒,可他下一句却是纯纯的使坏:我自知自己这样子是不够含光君垂怜的,含光君自始至终上心的不也只一个夷陵老祖,或者至多再加上那个冒牌的邪魔吗?
聂怀桑说冒牌的邪魔,似是只为了迁就蓝忘机的自欺欺人,或者该说是蓝曦臣教导蓝忘机的自欺欺人。
聂怀桑这般说,给百家传达的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蓝忘机为他遮掩,那是荒唐,可他为那一人遮掩,却已是诸位这几月来已见怪不怪的事了。
聂怀桑的声音仍旧是软糯糯的,却其实已经带了些锋刃,他问蓝忘机:
含光君,说到底,那日行路岭中,也只你和魏无羡二人看到了那些吃人堡里贡的是什么。你又何必拿这种毫无实证的事攀扯于我,何不坦诚些告诉诸位,那行路岭中的吃人堡到底是不是夷陵老祖的养魂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