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会和那些人混在一处。
他沉默了许久,才这般问她。
桐爷,我有什么办法?最初我也是那被关在笼子里的,我在那瓮里便呆了一个月,她忍不住在他面前卖可怜,又见他真的吃了这一套后,将那可怜吹了吹,像拂走肩上的落雪,没半分在意:可何必还说这些过去的事呢?如今小杨家送去你那里的有差不多一半皆是我们的货。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他们三成一,我们两个就能起一个,害得人,不比他们少得多?价钱上,我们也比他们便宜上不少,桐爷,你说,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呢?
他问过我我们的作坊在何处,问过我当时我上头的那个人是谁。
事实上那场中途夭折的性事后,他们那一整天几乎都那么度过,他不停地问,问他们的作坊在何处,问她口中的丰哥,他承诺会处理好那头,不会让她有后顾之忧,会让她有新生活,许诺赌咒。
他不停地问,而她
可我没告诉他。我哪儿敢告诉他?
她不停地躲。
桐爷,你也站在我的角度想想,褪去伪装后,对着这个只等她穿好了所有衣衫才肯转过身来拘谨的男人,廖明殊总是耐不住地便显出最娇媚无骨的模样:你与我非亲非故,又不肯与我哪怕做一夜夫妻
她有趣地看着这个男人颤抖的颈线,在他似吃不住了时,才似嗔似怨地道:
你既说你对我并非男女之情,又如何让我相信你对我心存怜惜,让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帮我?你清理掉了他们,我如何保证你下一个清理掉的不会是我?虽然还没见过你拔刀对付修士的样子
她拿手指一点点划过他佩刀的弧线,让这话语带上了双重的暗示。
可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你这里是根本不够看的。
我没法信任他。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悬山寺便是我不会被灭口的唯一保证。一个买家,一个卖家,一般的黑,又有哪个是值得信的呢?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信我?
在一切都无果后,他也只得这般气馁地说。
你娶我呀,听他这么说,她立刻大着眼睛道:明媒正娶,有了牢靠的明面身份,有了安全的保证,成了你们这一伙,我自然就不会再想着之前那一伙。
可他说:除了这个,任何事,除了这个。
他说:换一个,我的表哥,会稽张氏的宗主,我去和他说。
可他又自己反了口,说:不行,不能是那个。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能为她争取来的最好的条件。
后来,她才知道那句不行,大约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那个他这个做表弟的都有些信不过的他有杀妻前科的表哥。
说到底,她是没法信任他的,她来时,早就有过被这般威逼利诱的准备,从一开始便不可能信他任何的说辞了。
可现在想想,也许我该告诉他的
那是她真实思考过的一种可能,这许多年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那时她赌一把,她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必站在这个地方扮出可怜之态去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没有如果。
那天之后,他将我带到一处别院里,让我在那儿安静呆上一段,说完这个,他便走了。没过多久,他便死了。
那回聂明均走之前特地嘱咐她:这几日,你便呆在这儿。过几日过几日我堂兄会来瞧你,问你些话,你只说自己小时候被人贩卖去的部分,说你一直被他们关着,前段日子才逃出来,别说别的,知道吗?
知道,我又不傻,她随便这般打发他。
可聂明均也没恼,只是静静地又看了她一时,最后嘱咐了句:你别再去找你的那个丰哥了。
那之后又大半月,聂明玦果然便来了。
他呢?他怎么不来?
聂明玦那时苍白着脸色告诉她:明均死了。
停了许久,不知是自己要缓过一口气,还是在等她缓过劲儿来,他才又对她道:他将你托给了我。你在这里安静呆段日子,缺了什么便说,我会给你弄个干净身份,一年过后,便给你寻个好人家,一个护得住你的人家【2】。
当时廖明殊便瞪大了眼,别说明媒正娶了,他连碰都没实打实地碰过我,怎地便要我为他守丧,不过妻为夫守不是守三年吗?莫非他没碰过我,你便给我打了个折?
后来她才知道聂明均是自尽的,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蓝曦臣听着这些,不禁带着几分担忧地看向一旁面色阴沉的金光瑶。这是个阴差阳错,天大的阴差阳错,廖明殊在阿瑶之前接触到了聂明均,将一切告诉了他,而这造成的后果竟是灾难性的。
那之后,聂明均将廖明殊留在别院,在族会上坦白凶尸的来源并当即以死谢罪,如今看来这竟并非被逼急了的弃车保帅之举,而是一场死谏。他在族内扯掉了这层遮羞布,逼得聂明玦睁开眼,逼得聂氏的所有族人睁开眼,看清楚聂家刀道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而照此说,他在族会前断掉了与清风阁、与大小杨家的联系,防得亦不是苏涉,不是阿瑶,而是聂家。他想保证在他死后,聂家与贩尸人之间的联络便能彻底断了。
建立一道这样的网链需要多少年?买尸贩尸是场需要买卖双方绝对互相信任的生意。他断了与清风阁、与大小杨家的联系,便是断了聂家在被诱惑时继续刀道的可能。
二哥,金光瑶带着几分脆弱的声音让蓝曦臣心中一揪,蓝曦臣听见他问他:如果聂明玦多活上几月、几年,他会做出和聂怀桑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我没有在那时对聂明玦动手,刀道是不是在十几年前便停了。
阿瑶,金光瑶听到蓝曦臣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地道:聂明玦也许不会选择廖一丰,不会选择小杨家,可他也绝不会停刀道,是聂明均错信了他。他错便错在,没有像一个生者那般思考问题。他自觉罪孽深重,看着自己的手便觉得鲜血淋漓,没了活的念头,便忘了:聂家的人,他们是隔着他去听说那些恶,他们还想活。
看着蓝曦臣的侧脸,金光瑶模糊地想:也许蓝曦臣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有些事,他自己说出来尚觉心虚不确定,可藉由蓝曦臣的口说出,他便能信了。
可他还是有惑未解:为什么留下廖明殊呢?
聂明均清理了清风阁内对他身份可能知晓的所有人,清理了聂家之中对贩尸世家可能知晓的所有人,最后又清理了他自己,可他为何唯独留下了廖明殊?
留下这么一个活口,这么一个致命的活口,让一切有机会从灰烬中复生。
到底还是聂宗主英明些呢,比你那哥哥强,只听那一头,廖明殊终是将矛头正对上聂怀桑:他教我的那套说辞,瞒过了赤峰尊,却没瞒过你。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廖明殊问聂怀桑。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她问他。
然后,廖明殊幽幽的声音便回荡在了这座寂静无声的广场中,隔着十数年的光阴与当年聂怀桑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处。
你说,好妹妹。
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