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如实道:回天后,就妾一人。
武后轻笑,看来,还不算愚笨。说完,她并没有让婉儿起身的意思,抬眼看向身侧陪侍的女官裴氏,把人带上来吧。
诺。
裴氏领命,走出贞观殿不久,便引了一名民妇进来。
民妇郑氏,拜见天后。民妇的声音温和,足以让婉儿忍不住转过脸来。
是阿娘!
婉儿已经数月未见阿娘,现下瞧见阿娘,只觉她清减了不少。心头酸涩,却不敢在天后面前失仪,只得咬住下唇,忍下那一声阿娘。
武后将婉儿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笑道:见到阿娘,怎的不喊一声?
婉儿恭敬叩拜,未得天后允准,妾不敢失礼。
武后随便拿了本折子起来,信手翻阅,本宫准你们母女相聚片刻。
谢天后!婉儿的声音轻颤,得了旨意后,终是忍不住张臂拥住了母亲,久违地唤了一句,阿娘。
郑氏已是热泪盈眶,却还是先帮女儿拭去眼泪,婉儿不哭不哭声音温柔,声声戳心。
武后眉角微跳,倒也不打断她们两个母女情深。她抬眼看向裴氏,裴氏心领神会地再次退出殿去,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红漆盒子走了进来。
婉儿觉察殿中气氛有变,不敢再与母亲多言,当下擦干净了眼泪,与郑氏一样,恭敬地跪在武后面前,不发一言。
说完了?武后淡声问道。
婉儿垂眸,准备聆听圣训。
知道今日为何宣你们至此么?武后徐徐问完,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了几句,便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旁。
郑氏忧心忡忡,握紧了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答道:还请天后示下。
本宫命你伴读太平,意在公主功课精进。武后搁下朱笔,直勾勾地盯着婉儿,你倒是厉害,公主功课确有进步,可骄纵心性不减反增,你说本宫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婉儿坦然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妾该罚。
武后饶有深意地道:哦?
一,未能规劝公主修身养性,妾之过也;二,无端招惹太子垂青,妾大过也。婉儿说完,对着武后再拜,三,妾怕死,是以蛊惑公主护之,妾最大过也。
武后眸底闪过一抹狐疑,你竟怕死?
妾怕。婉儿干脆回答,郑氏吓得紧了紧她的手,单只听这三罪,哪个都是可以重罚的。
武后没有说话,似是等待婉儿把话说完。
婉儿眸光坦荡无邪,甚至多了一丝热烈的光芒,妾怕有辱家门,空学十余载,未能学以致用,沦为庸才,年少而终。
妾怕阿娘年岁愈高,他年不能侍奉膝下,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虽然命如草芥,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意。
武后安静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官仪垂首认罪的那一幕。上官婉儿虽是女子,却继承了上官家的脊梁,调、教数年,必见风骨。她忽然有些理解太平,为何对这小小才人如此袒护?非要凭一己之力,驯服这匹倔强的狮子骢。
郑氏窥看武后的脸色越发地严肃,担心女儿触怒武后,连忙叩首。
可是,她还来不及把那些话说出口,武后便先开了口,裴氏。
裴氏走至婉儿身前,屈膝将红漆盒子打开,把里面的镶金玉佩亮在了婉儿眼前。
伶牙俐齿,倒还算有自知之明。武后斜觑婉儿,本宫念及上官氏只剩你这点血脉,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婉儿的余光已经瞥见那裴氏腰间也悬着这样一块玉佩。
这次武后没有说选择是什么,婉儿却已经了然。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脸看了看母亲。
郑氏在掖庭辛苦教她那么多年,并不想让她做个寻常百姓,可若成了武后之人,世人皆知武后的手段,也不知会有多少毒辣事情沾染婉儿的双手。
阿娘,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没想到这辈子伴读太平的岁月竟这般短,武后因为太子之事既然对她生了罅隙,这一天便是迟早之事。
出宫是死路,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
婉儿双手接过玉佩,恭敬地高举过头,妾选这条路。
郑氏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只能噙在眼眶之中,不断打转。
你想好了?武后再问。
婉儿坚定答道:上官家不止男儿,妾也姓上官。
好一个,妾也姓上官。武后语意深沉,裴氏,带郑氏下去。
郑氏不舍婉儿,下意识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抽手,轻拍母亲手背,只要她做得好,武后就算拿母亲为质,她与母亲皆可活。
郑氏,走吧。裴氏端声轻唤。
郑氏再拜,跟着裴氏退出了贞观殿。
回去吧。武后打开一本新折子,没有再看婉儿。
婉儿愕然,回公主那边?
武后嘴角扬笑,笑意并没有温度,你想留下,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诺。
婉儿往殿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此殿匾额贞观。
那是太宗皇帝的年号,也是武后从年少时燃起的初心。太宗盛名在外,即便也曾手段毒辣,杀兄逼父,可青史之上,是他有意装点也好,是他勤政搏名也罢,他明君之名已成。成王败寇,那是太宗之道,从谏如流,这是太宗之术。
每位帝王的道与术,皆是自修。武后难在女儿身,是以术需强于道,她只有够狠,才能恫吓住环伺之人。
若是太平呢?
婉儿不得不往这边想。她出身上官氏,当年因废后之谈落魄至此,武后不留她,反倒让她回到太平身边,以婉儿的敏锐,她已经嗅到了武后野心的味道。
上辈子的太平至情至性,虽说也曾染指权势,却从未认真修过自己的道术。让太平意识到危险,沉下心修自己的道术,这才是武后给她的真正任务。
既然可以蛊惑公主,自然能够引导公主。
婉儿握紧玉佩,望向前路,若有所思。
春夏撑伞给她遮住烈焰,小声问询,才人,你没事吧?
无碍。婉儿温和地对着春夏笑笑,回去了。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李治所在的徽猷殿,入殿探视父皇。
李治头风难受,此时饮了汤药,正在休养。
太平走至李治榻前,尚未行礼,便瞧见李治对着她招招手,太平,过来。
诺。太平坐到李治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难受得紧?儿帮父皇揉揉。说着,便温柔地贴上李治的额角,轻揉了起来。
李治舒眉笑道:朕有太平,实乃幸事。
能做父皇的女儿,也是儿之幸事。太平深情答话,往李治身边挪了挪,父皇要早些好起来,儿还等着父皇亲自指点马球。
李治笑问道:太平会打马球了?
太平点头,儿学了一阵。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等父皇好些,便去马球场看看我儿英姿。
那父皇要快些好起来!太平激动地道。
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忽然皱眉问道:有一事,父皇已经想问你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