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临行时,她说她要去哪里?武后那时正忙着看密疏,现在回想婉儿的话,竟觉模糊。
回天后,今晚太子妃设宴,请了大人去作诗。宫婢如实回答。
武后冷笑,她倒是个识货的。
宫婢不敢答话。
武后素知韦滟的的心性,这几个月来,婉儿在宫中颇得赏识,这个时候宴请婉儿,只怕明为题诗,暗做收买,想从婉儿哪儿探知这边的风向。
想驯服上官婉儿这样的狮子骢,韦滟只怕花十辈子都做不到。
武后根本就不怕婉儿漏什么给韦滟,婉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懂分寸。
太平今晚又出去玩了?武后再问宫婢。
宫婢恭敬答道:是。
这几个月来成日在流杯殿静养,也算是憋坏她了。武后最知这个女儿的心性,若不是为了躲避赐婚一事,她怎么可能连马球场都不去。
起来磨墨,仔细点伺候。武后没有惩罚这个宫婢,等宫婢重新磨开墨,斜眼示意宫婢退后三步后,她才提笔沾墨,在密疏上勾画了好几个名字。
彼时,酒宴正酣,太子李显难得可以在东宫放纵三日,拉着东宫的臣僚们举杯痛饮。歌舞升平,乐声不休。
宴上并无太子妃与婉儿。
今晚开席不久,韦滟便请婉儿去了偏殿,李显知道韦滟是有要事相问,所以并不多问,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酣饮。
韦滟在偏殿置了酒席,婉儿入座之后,便屏退了宫人,准备与婉儿单独聊聊。
这壶葡萄酿是今年上贡的御酒,上官大人先尝一尝。韦滟亲手给婉儿斟满一盏。
婉儿倒不与她客套,举杯一口饮下,笑道:臣有幸得殿下赐饮御酒,今晚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滟就喜欢婉儿这识时务的性子,上官大人如今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不知近日母后对太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婉儿嘴角还挂着微笑,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之君,他的表现应当天下人来评,不是么?说着,婉儿提壶给韦滟斟了一杯酒,殿下,请。
这话可是武后经常教训太子说的,不单太子倒背如流,韦滟也倒背如流。不用婉儿直言,想来武后对李显还是颇有微词。
世上最焦灼的并不是还在底层尽力往上爬的人,而是那些离人上之人一步之遥的皇族。天子久病多时,李显焦急,韦滟比李显还要焦急。李显一日没有坐上龙椅,这东宫之位一直便是悬着的,韦滟实在是寝食难安。
韦滟举杯,却不急着饮,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如今的朝堂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权是落在辅政的武后手里,天子养病几日,朝臣便有几日没有瞧见天子。这样的情形,底下人肯定是会各种猜想的。
婉儿不想与她绕弯子,索性直接点明了,去年是大灾之年,今年举国休养生息,经不起什么大变,况且太子无过,东宫之位自是稳当的。
韦滟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婉儿微笑,语气却极是严肃,殿下应当想的是往后,比如,太子继承大统以后,如何坐稳那把龙椅?
韦滟笑道:都坐上去了,谁敢把殿下拉下来?
天后。婉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直接切中要点,二圣并立多年,天后在朝中是什么影响力,想必殿下也清楚。
韦滟只要想到武后那张脸,她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单这一点,她有时候就佩服婉儿,可以在武后身边伺候那么多年。
那上官大人可有良策?
臣只献策,用与不用,殿下自己定夺。
韦滟凑过脸去,婉儿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扶植公主,提拔令尊。
扶植公主?太平?韦滟微惊。
新帝登基,提拔皇后母族算是惯例了,可扶植公主,又有何用?大唐除了开国时候,出了个平阳昭公主帮着打天下,此后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位公主参知政事。
殿下不扶植公主,难道要扶植殷王么?婉儿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殷王现下可是一个劲地讨天后的欢心。
韦滟蹙眉,让公主参知政事,这诏令只怕根本过不了中书省。
诏令到了中书省,臣有法子解决。婉儿相信天后会设法准了这道诏令,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女子参政便不局限于太后或是皇后这样的身份。武后身上透着的野心气息是越来越浓厚,这道诏令对武后而言有长远之意,于大业是有利的。
韦滟狐疑地看着婉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殿下不想跟天后一样,与日后的太子殿下并列同坐朝堂之上,受百官们齐声朝拜?婉儿点破了韦滟的心思,公主素与天后不睦,想必殿下也清楚。而且自古从未有公主入主东宫的先例,所以公主他日权势再大,也只能是公主,绝对不会危及太子日后的皇权。
韦滟冷笑一声,你居然在中书省有人。
人是公主的人,准确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婉儿继续打消韦滟的疑惑,废太子因什么而废,殿下可还记得?
韦滟自然记得,李贤谋逆,他素与武后不睦,他不下手,武后也会下手。
当年参与谋反者,公主处理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婉儿眸光微亮,公主也不想步废太子的后尘,所以她肯定会向着太子,帮太子护住皇位。
韦滟定定地看了婉儿许久,本宫原以为,你与太平仅是伴读。
当年天牢杖刑,若不是公主买通狱卒手下留情,臣活不到今日。救命之恩,自当设法报答。婉儿说的诚恳,对付韦滟她自忖得心应手,臣想活,公主想活,为何我们不能联手谋一条生路呢?
韦滟没有立即回答。
婉儿起身一拜,今日臣喝多了几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了,还请殿下多多见谅。时辰不早了,臣也该离开了。
婉儿才走至偏殿口,便听见韦滟的声音。
上官婉儿,倘若事成
臣所求的还是那一句,复我上官氏声名,我们不是罪臣之后。
婉儿回头凛声说完,对着韦滟再拜,便离开了偏殿。
韦滟的笑容微沉,自语道:心有仇恨的人,果然是最好利用的。等她有一日也成了天后,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人的脑袋全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想到这一点,韦滟就觉得心底有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野心已生,不死不休。
身已入局,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婉儿走出偏殿,对着十步外候着的红蕊招了招手,红蕊,走,回去了。
诺。红蕊抱着大氅跑了过来,赶紧把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又把一直抱着的暖壶塞给了婉儿,大人快暖着。
婉儿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底红纹裙衫,她一手抱住暖壶,摸了摸红蕊的脸,柔声问道:定是饿坏了吧?
红蕊没想到婉儿竟记挂着她,连忙道:回宫有馒头,奴婢没事的。
天冷,不要吃冷馒头了。婉儿心疼地轻叹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不回宫了,东宫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买吃的。
红蕊受宠若惊,啊?
你也可以顺便给春夏买个礼物。婉儿知道这两个婢子有时候在宫中撞见,也不敢多话,可是私下送个礼物的机会还是有的。她说完这话,低头瞄了一眼红蕊的腰间,人家都送了你个香囊,你也应该还她个什么礼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