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隍又在巡视领土了。
那数不清的手、脚、蹄子、爪子、还有触手,在虚空中悄然展开,拂过雾气盈满的屋顶这莫名钻入他头脑中的意象出现的时候,屋顶的瓦片也相应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蹄声断断续续,却持续不断。一时间重六难以分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着,还是已经进入梦境。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像是什么流动的、不确定的东西,倏忽间从被子的缝隙间升上去,如轻烟一般飘向了屋外。
淡灰色的雾气笼罩着一切,所有的屋宇都淹没在那混沌苍茫的烟云中。他被一阵风带去了中庭,那颗巨大的古槐蔚然立于雾气中,似乎显得比平日里更加魁伟高广,而且哪里和平时看上去不太一样。
仔细一看,那向着四面八方极致伸展的枝丫并非树枝,而是一条一条极长的、拐着许多弯折的、粗细不同的手臂。每一条手臂末端都生着手,有些像是人的手,有些却显然不是人手,它们的指头数目太多,皮肤颜色也不大对劲。那些手在雾气中轻缓地摇摆着,仿佛是在对他招摇,发出簌簌的拍手声。
那拍手声听得久了,竟好像有某种节律,宛如鼓点一般。而在树下,盘膝端坐着一圈身着盛装的人,虽男女都有,但他们都做统一女装打扮,但仿佛是过去某个朝代的装束,脸上涂着胭脂,头上戴着一光彩夺目缀满琉璃的花冠。披着统一的暗红色大袖法袍,衣摆长长铺展在地上,只是那法袍上绣着的种种符号重六从未见过,宛如混乱的树枝叠摞在一起。
这些人跟随着那树上发出的古怪拍手声吟诵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语言,身体也随着一定的韵律微微摇晃。然后,一个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看身高骨架是个男人,但十分高瘦,和其他人一样穿着飘逸的长裙和法衣,但是脸上戴了一张山羊面具,两只巨大的羊角刺入空中。他双手的手腕上都系着许多红绳,脚下跳着某种类似于巫祝的舞步,姿态优雅而从容。那红绳在空中翻舞,渐渐仿佛有了自己的知觉一般,如灵蛇般舞动着。
他围绕着槐树跳了三圈,舞姿愈发狂乱,那红绳宛如触手般随着他的动作伸展绽放。他的黑发跟着红袍旋转成一道漩涡,仿佛要将人的神志吸收进去。
忽然间,舞步止息,那拍手声也停下了,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止状态。
然后,那一圈原本端坐吟诵的人却忽然同时扬起头,露出自己的脖颈。而那挥舞的手一般的树枝骤然以极快的速度旋舞一圈,扫过那些人的脖子,发出一声飒踏的撕拉声。
红色从每一个方向喷涌而出,喷溅在那槐树的树干上。那原本坚硬的树皮却突然开始蠕动吮吸,在顷刻间就将喷上去的血液吮吸干净了。
重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圈人的血在地面上流淌,渗入地下,同样被吮吸干净了。紧接着,就连他们倒地上的尸体也开始被某种力量向下拉扯,一点点陷入原本应该坚硬的土地中,就像被沼泽吞噬了一样。重六甚至能听到一种脆骨被咀嚼时发出的声响。
被吃掉了
而那槐树仿佛饱餐一顿的饕餮,整个树身都弥漫着某种彤红的色彩,那些手臂状的枝桠延伸得更加辽远,宛如吃饱喝足了正在伸着懒腰一般。那些手臂在空中舞动着,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到最后已经伸入天际,搅开了空中的重重迷雾。
而就在那雾气被拨开的缝隙里,重六看到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巨大的、遮蔽一切的东西
无边的惶惑吞噬着他,令他不敢再看。他低下头,却正好看见那跳舞的巫师摘下了面具。
却正是祝掌柜。
重六猛然惊醒,却已经是下午未时之后了。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他的被子上,令刚才梦中的一切倏忽恍如隔世。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用手揉了揉阵阵作痛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像没有睡过一样,疲惫万分,头疼欲裂,甚至有些耳鸣。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重六却忽然注意到什么东西不大对劲。
在他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下面,好像夹着肉芽一样,颜色却微微发黑。他的指甲也被顶得鼓起来了一点,但摸上去并不疼。
这是什么东西?
重六用力按了按,却觉得指甲下面有一丝古怪的麻痒感。他心里头觉得有点膈应,虽然那肉芽不大,但是长在一个这么刁钻的地方,让他直有种冲动把指甲掀开,把那一小点鼓起的东西揪出来
六哥?
重六吓了一跳,一转头,却见是正抱着柴火往厨房走的小舜在叫他。
重六忙放下手,扬起习惯性的笑脸,小舜啊,怎么样,今天忙吗?
不怎么忙。小舜乖巧地回答,看重六的表情却有些担心,六哥,你还好吗?
重六看了看自己,挺好的啊,干嘛这么问?
小舜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重六旁边的某个位置瞟了瞟,仿佛在看什么东西似的。然而重六前后左右什么人也没有,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
六哥高个子姐姐让我告诉你,你再也离不开这间客栈了。
高个子姐姐就是小舜那看不见的朋友。
重六呆呆望着他,不明白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小舜却是一脸的真诚,没有任何恶作剧或恐吓的表情,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简单的客观事实,或是在复述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高个姐姐说,来这间客栈打工的人并不是自己选择来的,而是被这间客栈选中了拉进来的。凡是进来的,有些能逃出去,有些则要永远留在这里。你本来有机会逃走,但是现在已经逃不了了。
小舜说完,重六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后脖子。他猛地一个激灵,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空气好像有点错位。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本来连续的视野里,有一片区域,跟别的地方似乎有点分离。
这又是什么鬼?!
小舜大白天的能不能别整这些?你想吓死你六哥?重六用有点干涩的声音说,仓促地扯着小舜就离开了后院。
再见到那颗槐树,一股阴冷的寒意化作沿着皮肤蔓延的战栗流遍全身。明知那只是梦,可是再看那些葳蕤的枝叶,伸展的枝丫,就觉得它们好像随时会舞动起来。那深深扎入地下的根系,不知道是不是也长着一张张密集的嘴,吮吸着流入地下的血肉
难不成这槐树底下真的埋着一百个死人吗
重六目不斜视快步从槐树下经过,却忽然被叫住了。
六儿~~~重六一转头,便见掌柜披着一件绣着白色玉兰花的鹤氅,头发也没怎么梳理,正蹲在树下拿着跟狗尾巴草在逗他那只胖狸花猫。
重六立马就想起昨天晚上,在那株长满扭曲手臂的槐树下,掌柜穿着飘逸华美的女式裙装,猩红阔袖与那系在那素白手腕上、如灵蛇般舞动的红色丝绳翻飞如罂粟绽放,妖异鬼魅的舞蹈伴着漫天飞洒的鲜血
重六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觉得恐怖诡异还是觉得有点美
那种难以形容的,污秽和诡邪中盛开的美
重六被自己心中的形容腻歪到了,暗道这种怪梦可千万别嘴漏了让掌柜知道
胖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抓住掌柜手里的狗尾巴草。掌柜宠溺地微笑着看着它,那副神情让重六都有点想变成那只